關於那日的情形,冬雲心中隱約是猜到了幾分的,後來她也問過大姑娘的狀況,得知還好是沒出甚麽大問題。這會兒不忍看她自責,於是冬雲告訴她:“那日我問雁喬了,她同我說,大夫說大姑娘的手靜養月把就不會有問題。”
岑聞聽了呐呐地,心不在焉地道:“是嗎…那是最好。”
她下了台階,腳卻一軟,還好有冬雲撐著,不然人就要跪到地上去了。岑聞狼狽地任由冬雲拉著,終於在這會兒看清了自己的無力。她再也忍不住,情緒失控地,將憋了許久的話說了出來,“冬雲,我恨死我自己了,我也恨死她了…”
“我恨她不同我一起走,但我最恨我自己,恨我生成她妹妹,恨我自己動了心。”
冬雲靜靜聽著,並沒有像往常一般勸她。姑娘聽的話已經夠多了,只是人在困於情這一字中,就不免反覆鑽進牛角尖裡。她心裡想著,過了會兒,露出了一種懷念又溫柔的神色,對岑聞說:“姑娘,我同你講過,來岑家前我曾侍奉過江州一戶官宦世家罷。”
“但我沒同你講過,我之所以被攆出原主家,是因為我和我從小侍奉的姑娘生了情意。”
“她自幼便同他人定了姻親,但自從我們互通心意後,她竟生了那逆反的心思,想讓我帶她私奔。”
岑聞聽著,愣愣地地轉過頭來看著冬雲,默默追問:“…後來呢?”
“我們原定是子時出門,卻被夫人所查,帶了護院將我們攔下來,盛怒下決意將我杖斃。”
“可她…撲過來,喊著若是我死了,她即便嫁過去也絕不獨活。”
“於是夫人將我攆了出去,賣給了牙人,兜兜轉轉間,來到了遂州。”
冬雲露出一種早已釋然的神色,平靜地看著前面說著:“可現在一想,若是當時真的跑了出來,那些少年情意也不知道能不能抵過清苦日子。日子長了,柴米油鹽,起居作息都有可能生出嫌隙來。”
冬雲認真地轉頭看著岑聞, “所以姑娘,有時候,分開未必不是最好的結果。”
疏雨聽完,靜默了半晌,等冬雲以為她不會接話了,準備要站起來時,她才驀然開口說道:“…不一樣,有些事,不去做的話就只有猜測,就沒有定數的。“
冬雲聽了,默默站起來,世事本就無常,她也不知道如何才算有定數,她只是早已接受了這一切的安排。臉上無甚表情,她看了眼天色,說:“姑娘,進房罷,外頭起風了。”
疏雨也感覺到些許涼意,攏了攏衣襟想站起來,可她連站起來的力氣都好像沒有,她要被自己的無望和怨恨折磨得不成人形了。
……
又是一年乞巧時,岑聞這一年病了幾回,人單薄了起來,穿著絳色,卻不敵玉容消瘦,像一株退了豔色的鳶尾,被著鼎沸人聲襯得格外蕭梳。
這一年,她陪著姨娘去上那慶雲寺的香,姨娘求的是她身體康健,萬事順遂,她自己求的,卻大抵是神佛也不佑。
於是她離了母親,叫冬雲陪著去近處轉一轉。剛從正殿繞出去,準備尋一清淨山徑去松林間走走,卻好似有預感般,心跳如雷。她兀地轉頭望回了正殿方向,遠遠地看見了疏雨,她作了婦人打扮,挽起了同心髻,人消減了不少。穿一身她從前不常穿的赭色褙子,這色不襯她,顯得她憔悴消損。
看她此刻正陪侍在婆母李氏身邊,瞧著那婆母眉頭緊鎖,應該是正數落著她的樣子,可她卻沒回一句,只顧自凝著前方。
估計這一趟來,求的是那李家香火,李家前程,總之不是叫疏雨萬事順心。
岑聞於是定定看著,半晌,靜靜開口,“她過得不好。“是篤定的口吻。
冬雲看那婆母的神態也了然於心,回道:“李知府家家教嚴苛,婆母刻薄,大姑娘嫁過去一年無所出,日子的確是不好過。”
岑聞的視線隨著她們進了殿,她撫了下自己的鬢,緩緩道:“我以為這一年,我日日怨她,恨她。”
頓了一下,又嘲弄般地接著說:“卻不想就看她這一眼。看她過得不好,我剛剛就甚麽都不想了,隻想到她身邊去。”
冬雲聽了,一時不知知道該說些甚麽,恰好這會兒周姨娘身邊的人找來,她便躬身對岑聞說:“姑娘,回去了罷?”
岑聞直愣愣看著疏雨消失的方向,應聲道:“好…”
這日回家,她在疏雨出閣後,第一次踏進了姐姐的院門。從前吟秋榭裡的下人仍在灑掃,院子裡的觀音紫竹也依然生得很好。
她打開房門,看著姐姐留下的東西。頭面首飾留下好些,但她送的那把銀篦不在其中,想來是被帶走了。姐姐抄過的詩書理得整整齊齊,放在一邊。唯有一張紙夾在書堆裡露出一角,她於是湊前去看,將那紙輕輕抽出來,發現是姐姐抄的詩:長相思兮長相憶,短相思兮無窮極。她將那宣紙揉在心口,默念著下一句:“早知如此絆人心,何如當初莫相識。“
她枯坐了一刻,恨恨地將那隻揉皺了捏在掌中,喃喃著“何如當初莫相識。“,末了,眼中泛起厲色,她一字一頓地念著:”你休想。“
……
第二日,岑聞像是又鮮活了起來,好似那不知從何處尋到一絲生機的枯木,眼裡閃著熱切的光彩,對冬雲說,“冬雲,這次,只有你能幫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