等到我清醒過來的時候,看到言謹弓著身子躺在我身邊望著我,流浪的貓咪一樣細不可聞地叫了一聲,姐姐……
然後,他告訴我我在機場的酒店睡了一天。
他還說,是言淺抱我下的飛機。
到了德國之後,我才發現,言謹原來是會講德語的。而且,回到言家之後的言謹,跟坐在我的店裡吃雪糕的言謹,判若兩人。
我突然意識到,關於她媽媽的死,關於言家,關於他即將面對的未來,其實言謹都是有心裡準備的。出生在這樣的家庭,經歷了那麽多隱匿和逃亡,那個教科書般的母親,那個睿智從容的女人,怎麽可能讓自己聰明早熟的兒子一無所知?
她一定連生死別離的結局都為他鋪墊好了,只是他終究不過一個十二歲的小小少年,他的肩膀怎能承住死亡的重量?
我遠遠看著靈柩前那個小小的身影,他為她獻上最後一朵白玫瑰,然後安安靜靜地,看著泥土把她掩埋。
我注視著他的身影,不敢移開分毫,因為我答應了他會一直看著他,我怕他回頭的時候找不到我的視線。
“我會照顧好他的,你放心。”言淺站在我身邊,輕輕地,許下一個重若千斤的承諾。
“多好?”我忍不住問。
“視若己出。”她回答。
可惜,我沒能看到她臉上的表情。
回國的時候,言家直接派了一架私人飛機送我。我對這個安排並不是很意外,意外的是,言淺居然決定親自送我。
“言淺,謝謝!不過不用這麽麻煩,我自己一個人可以的。”我誠懇地看著她,盡量表現出一種從容不迫的堅定不移,真的不希望她如此盡心盡力,我怕。
她看了我一眼,淡淡地扔下一句“你希望到時候他們用擔架抬著你下飛機嗎?”就徑自上了飛機,留我一個人在原地,心潮起伏,浮想聯翩。
也許是私人飛機太小了,我面對它的時候,並沒有熟悉的壓迫感,但是當機門關上的那一瞬間,我還是感到了一陣尖銳的悸動,仿佛心臟被誰抓在手中,隨時都會被扯出身體。我坐在座位上,雙手緊緊抓著扶手,閉著眼睛挨過那一陣恐慌,才脫力靠在椅背上。
言淺就坐在我旁邊,這個時候才開口,“慕容,Tony是一個非常優秀的心理醫師,如果你想跟他聊一下,他就坐在後面。”
我一動不動,連眼睛都沒有睜開。我早就看到飛機上不止我們兩個人,但我沒想到她周全到連心理醫師都帶了。
她似乎歎了一口氣,“或者,如果你實在太難受,我幫你打一針鎮定。”
我睜開眼睛,從窗戶的玻璃裡看著她。她的臉,模模糊糊,看不真切。我低不可聞地回答:“這樣挺好的,也許難受難受著,就習慣了。”
“慕容,”她很快就接話了,但是叫了一聲我的名字,又安靜了幾秒,“這不是你的錯,你不用這樣……這只是一個意外,並不是任何人的錯。”
我痛苦地閉上眼睛。
我知道,這不是任何人的錯,這個道理,我很小的時候就知道了。
那個時候,我剛讀完小學,我的父母終於決定分開了。
母親走進我的房間,沒有任何鋪墊和前奏,問我:“小詩,如果媽媽覺得跟爸爸在一起變得很不開心了,那麽媽媽可以不跟爸爸在一起了嗎?”
我抬頭仰望著她,難受又困惑,“因為爸爸做錯了什麽嗎?還是小詩做錯了什麽讓媽媽不開心?”
“當然不是你的錯寶貝,你是媽媽收到過的最好的禮物!你是媽媽的驕傲!”她說。她蹲下來,蹲在我面前,拉著我的手,換成她抬頭仰望著我,“也不是爸爸的錯。”
我不明白。
她乾脆坐了下來,坐在我房間的地板上,思考了一會兒,才重新開口:“這不是誰的錯,小詩。只是,就像你喜歡吃棒棒糖不喜歡吃果凍一樣,果凍並沒有做錯什麽,對不對?別的孩子都喜歡它呢~你明白嗎?這不是任何人的錯。”
那天之後,他們就分開了。
我謹記我母親的話,相信不是任何人的錯。直到她在異國他鄉找到那個讓她開心的人,直到我父親也娶了一個讓他開心的女人,我都沒有怪過任何人。
因為,至少,我並沒有真正失去他們。
可是,如果我失去了呢?如果我失去了,如果我心裡有恨,卻還是任何人都沒有錯,那我應該怪誰呢?怪命運不公嗎?命運從來就不悲天憫人的啊!
我只能懲罰我自己,當做是一種懷念……
“您好,需不需要幫您收一下空杯子?”
“啊,好,謝謝!”我回過神,把杯子遞給穿著圍裙的小姑娘,“麻煩再幫我點一杯……手衝吧。”
本來想說再點一杯拿鐵,轉念一想,留一點遺憾才會念念不忘,說不定第二杯喝到一半我就膩了呢。
“我們手衝有好幾款豆子的,我幫您拿一下菜單吧?”
“不用了,就點你最喜歡的那一款吧。”我懶得看菜單了。
“好~”她甜甜地笑了一下,“稍等我幫您拿過來~”
“謝謝。”
過了一會,她給我端來了一杯“危地馬拉-安提瓜”。
“不好意思,我不是很懂咖啡,所以請我們吧台的咖啡師幫忙推薦的……他說,危地馬拉的咖啡擁有獨步全球的煙絲味,非常特別,有‘香煙咖啡’的美稱,他看到您坐在這裡,馬上就想到了這款豆子,希望您也喜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