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是在跟江依較勁,還是在跟自己較勁,還是在跟拋下自己一去不回的媽媽較勁?
鬱溪閉著眼,卻發現自己並沒有被想象中的一片黑暗吞沒,有一束暖黃的光對著她晃來晃去,隔著眼皮都能感覺到,暖暖的。
鬱溪睜開眼,就發現江依把那老式台燈拿起來握在手裡,正笑著對準她的臉晃啊晃的。
鬱溪笑了。
江依拿台燈晃著鬱溪,笑著問她:“小孩兒,你餓不餓?”
鬱溪今晚沒吃晚飯,剛專注刷題的時候還沒覺得,這會兒江依一問,隻覺得前胸貼後背,嘴上卻倔強的說:“不餓。”
不知人年輕時是不是都有一種莫名其妙的好強,任何一方面的示弱,都生怕對方看輕了自己。
尤其當對方是個生動的成熟的充滿魅力的女人。
自己是個孤獨的窘迫的手腳都不知該怎麽放的小孩兒。
鬱溪嘴上說著“不餓”,身體卻很誠實,肚子“咕咕——”很悠長的叫了兩聲,回蕩在這時空蕩蕩靜悄悄的台球廳裡。
江依“撲哧”一聲笑了。
她彎著食指敲敲鬱溪面前拱起的一塊桌面:“走吧,我還沒吃晚飯呢,陪我一塊兒吃點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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老實說,鬱溪雖然在祝鎮住了快十年,卻根本不知道祝鎮中心在深夜是這個樣子。
她小時候跟外婆生活在祝鎮邊上的村裡,外婆去世後跟著舅舅來祝鎮,舅媽對她很是苛待,一分多余的零花錢都沒有。
那些睡不著的夜晚,鬱溪都穿著表弟的舊牛仔褲,雙手插在口袋裡,漫無目的在鎮邊小路上遊蕩,根本不敢往鎮中心走,生怕露了沒錢的怯。
深夜的祝鎮中心,卻遠沒有她想象中的繁華,就一輛做了玻璃櫃的三輪車停在那裡,架著一口大鍋的煤氣灶立在一邊,玻璃上早已膩滿了發黃發黑的油汙,那紅彤彤的“炒粉炒面”菜單滋養,早已這兒缺一點那兒缺一捺的,變得不可辨認了。
不過倒是自有股熱氣騰騰的煙火氣,映著江依的笑臉,讓鬱溪的心在霧氣彌漫的夜裡暖起來。
那些一個人遊走在無人小路的惶恐,像這會兒被江依笑臉破開的霧,變得遙遙不可見了。
江依翹著舌頭活潑潑的問她:“小孩兒,想吃什麽?”
這會兒坐在路邊塑料小凳上吃炒粉的金鏈子青年們,有幾個明顯是江依台球廳的常客,吹著口哨問她:“江依,這個漂亮小妹妹是誰啊?下次帶出來一起玩啊。”
“滾。”江依笑著卻挺嚴厲的罵:“人家是學生,大有前途的,跟我們不一樣。”
伸手把鬱溪護在身後。
鬱溪看著她穿綠裙子的背影,又變成了夏日枝頭俏麗的一點綠,嘟噥了一句:“像隻護崽的老母雞。”
“我像老母雞?”江依回頭笑著瞪她一眼:“虧你還是高中生,能不能做好點的比喻?”
鬱溪笑了一下,江依帶著鬱溪在攤邊坐下。沾滿油汙的塑料凳,高的當桌子,矮的坐人,凳腿這兒缺一塊那兒缺一角,搖搖晃晃根本坐不安穩,江依的笑臉隨著凳子的搖晃跟著搖晃,越發生動起來。
“你想吃什麽?”鬱溪說:“我請你。”
“你一個窮學生有什麽錢。”江依笑了一聲,就輕扭著腰肢到小攤邊點餐去了。
鬱溪個子挺高,手長腳長,有點委屈的折在小凳子上,一手撐著下巴,隔著一段距離看著江依的側影。
江依抱著雙臂站在小攤前,也不知是那盞同樣沾滿油汙的燈,還是熱鍋下的灶火,映黃了江依的臉,她抱著的雙臂卻愈發顯出一種豐腴,在瑩白的月光下閃閃發光。
不管這女人怎麽晃著腳上的高跟鞋跟旁邊的男青年們調笑,鬱溪就是覺得她挺乾淨的。
過了一會兒,江依端著兩個套了一次性袋子的不鏽鋼盤子回來了,盤子裡裝著紅紅的炒粉,一指寬的厚實的那種,混著豆芽火腿腸和肥腸,顯出一種油潤潤的鍋氣。
鬱溪吸著氣,生怕自己肚子又不爭氣的叫了。
江依把盤子放在鬱溪面前,鬱溪看著熱騰騰的蒸氣在塑料袋上熏出一片白色的霧,江依的聲音透著柔和暖:“吃吧。”
鬱溪問:“多少錢?我們各出各的。”
她固然是個窮學生,但她也知道這破落小鎮城裡根本沒什麽人真有錢,只不過是比較窮和特別窮的區別而已。
比如眼前這女人,每條裙子穿她身上都挺漂亮的,但一看就是挺廉價的材質,跟鬱溪在電視裡看到的那些女明星不一樣。
還有女人的口紅,殷紅著斑駁,就著軟塌塌的一次性塑料杯喝口冰啤酒,很容易就脫色了,在杯口留下一個紅紅的唇印,像一個吻。
鬱溪想,那天江依在她下巴上印的那個吻,該多輕多柔,才會隻留下那麽淺淺的一個唇印呢?
“小孩兒別管,我有錢。”江依喝著啤酒,打出一個挺響的飽嗝,歎一聲:“爽啊!”
她的笑顏在夜色中那麽明亮,明亮到小小的蚊蠅都繞著她的頭飛舞。
她叫鬱溪:“你快吃呀,不然一會兒坨了不好吃了。”自己仍然端著一次性塑料杯,笑盈盈抿著啤酒。
是大人和小孩兒的區別嗎?
鬱溪真餓了,掰開一次性筷子大大塞了一口到嘴裡,香是香,但她沒想到這麽辣,嗆得她一陣猛咳起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