程琤抿著嘴,勉強維持面部肌肉不動,艱難地笑了幾聲,“你別逗我笑,面膜都要裂了。”
“學姐,這次怎麽就你一個女的。”通常考古隊裡,女隊員基本會以雙數安排,彼此好有個照應。這次臨時任務緊急,也不該只有程琤一個女性。
那小隊長李明嚴,三十五歲,看起來跟八十五歲似的,透著一股子濃濃地腐朽味,莊申不想地圖炮,但是……男權癌重災區出來的,聽他說兩句話就實在不想理會。難為程琤跟著他乾活。
獻殷勤的劉立,人長得跟植物大戰僵屍裡的堅果牆一樣,卻總擺出一副連發豌豆的姿態,好像每一句話都跟著一個“我很高級、我很紳士”的注腳。
還有曾經的學長,與莊申有過同一段旅程的王亮群,與程琤同歲,滿是油滑。有程琤在的地方總是“縱然明月照溝渠,我心依舊如磐石”的嘔血深情人設,叫人一身雞皮疙瘩。
虧得是程琤涵養好。
“本來沒有王亮群,出發前一天趙文君同領導請假,說是得了急性腸胃炎在醫院吊水,醫生叫她休息。王亮群自告奮勇,召集人的時候,他可是還說情報不準,此行必然落空呢。”說到這事,程琤也覺得鬱悶。雖說她與趙文君同屬一隊,關系不算好,但也好過目的不明的王亮群。
“他們是不是串通好的?”
“鬼知道。”要不是趙文君臨時請假,抽調不出人手,王亮群絕不會在這個隊伍裡。到吐魯番大半個月裡,每天都要見到王亮群的故作深情,已經將程琤的耐性盡數磨去。更過分的是,李明嚴讓程琤注意點影響。
淑女也得要罵粗口。要不是不想平地生波瀾,程琤早一個電話打去考古所。
“學姐,你很危險啊。半夜裡有沒有把門鎖鎖好?”
“貼身一把小刀,來一個,捅一刀。”從枕頭底下摸出一把鋒利的小刀在莊申面前晃一晃。
“明天我找機會幫你揍他一頓吧?”
“莊小猴,說你是猴你真是猴,怎麽現在動不動就要打架鬥狠,肩膀上缺的肉長好了?我那天真可愛的小白兔學妹呢,你把她還給我。”
哈哈大笑幾聲,面膜歪了,莊申忙把它扶正。“一定是給你天天叫小猴子叫壞了。學姐,別以為我不知道,你最討厭小白兔了。”
“唉。”程琤歎道,“此事古難全,小白兔癡癡呆呆容易上當受騙,小皮猴子好鬥,都不省心。”
“學姐,我挺好的,你多多為自己操心吧。前後狼窩後有虎豹。”
“莊申,眼前有個去龜茲研究院的機會……”
莊申一下子坐起來,“誒,學姐!”
龜茲研究院雖無法與敦煌研究院相比,但卻是距離安西六百多個石窟最近的地方。有第一手研究龜茲文化,研究龜茲石窟的資料。莊申簡直想要尖叫。
程琤也坐起來,隔著一張面膜都能見到她的笑容,“不過我還在猶豫。你知道安西相較於敦煌,情況更複雜,生活也艱苦。可能一來就是一輩子,像樊錦詩……”
說到樊錦詩,莊申與程琤的眼圈都紅了。身為一代敦煌人,將自己的青春和畢生都奉獻給敦煌的樊錦詩,就像是一個魔咒。莊申和程琤短暫的人生和學術道路都受到過她的鼓舞。一個生於北京,長於上海的小小個老太太,花白的頭髮,她只要站在那裡,就像是一根定海神針,知道她的人都會為之感動。
其實說起來,這樣的心潮澎湃委實莫名,但是有一種激動按耐不住,只要一想到她,一見到她,就有一種熱情在胸腔湧動,眼淚無法控制,就如同信徒見到佛祖。她像是一盞明燈,照亮了無數從事考古事業的女性的道路。
考古對於女性而言,並不是一條好走的路。不好走,不是指考古本身的艱苦——考古需要超出常人的毅力、耐心,需要求知欲大於對金錢的渴求,需要忍受野外作業的資源貧瘠,而是指上述的這一切被默認為女性被男性更難適應。
從進化的角度來說,論吃苦,女性遠比男性更能勝任,但是從現實的層面,女性的耐受度卻是被充分輕視的。入行之初,就會有許多流言蜚語說,女性不適合這個行業,女性吃不起苦,女性需要謹慎考慮。然則正因為考古的艱苦——失業率高,投入產出比低,基本靠熱情和情懷,使得學考古的女性遠比男性要多,可也是如此,一群思想仍舊在大清的男導師愁苦不已。
而傑出的先行者,每一個行業的女性先驅,不斷不斷鼓舞著後來人的前赴後繼。
樊錦詩是其中之一。
程琤笑了一下,“我想像樊院長那樣,開創龜茲文化一片新天地,讓世人知道,這裡——安西,曾經有一片燦爛的佛教文化。這裡的藝術和文明曾經被人破壞過,但美的本身如正義一般,可以破壞,可以殺死,但是永遠無法摧毀,無法消亡。”她的眼中含淚,含著充滿鬥志的堅定光芒。
莊申想,她此刻必然已經有了決定,
“莊申,你不笑我?”
“不笑你,我支持你,學姐。”
“到時候,你要不要來幫我?”
莊申一怔,第一閃念是想說好,但想到自己如今已不是學術人,便說道:“到時候再說,我啊,吃不起苦。說真的學姐,如果一畢業跟你一樣,上山下海,或許會不同。但是現在的我,可能真不適應這樣艱苦的生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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