話已經說到了這個份兒上,少帝也無法再做挽留,他端端正正行了一方弟子禮,拜別道:“老師情義深重,學生永世不敢忘,此藥學生會好好珍藏,若哪日老師想學生了,煩請再回京城一次。”
林冬阮轉身離去。
這京城,應當是再也不會回來了。
——為還權於王室,先帝限我死期三十五。
如今……
雪下得很大,很快淹沒了五喪鎮前一道逶迤的足跡,林冬阮背著藥籃子,細數自己余生,大約已經不到三年了吧。
·
乾慶三年,陛下染疾,在宮外養病的長公主羌寧回宮。
長公主是少帝的姐姐,僅比少帝大三月,只是也隨了先孝純皇后的舊疾,生下來便有心口泛疼用的毛病,走幾步路就咳得緩不過氣來,皇后臨終時不放心年幼的公主,特向先帝給公主要了一處封地,讓公主遠離京城紛擾安心去養病了。
鮮少有人見過長公主羌寧。
當然,曾經的帝師林冬阮也沒有見過她。
是日,天大寒,大雪不止,羌寧率人來到林冬阮門前。
“公主,這便是昔日帝師的住處了。”
五喪鎮只是邊陲小鎮,林冬阮的住處竟連普通百姓的房屋都比不上,僅幾片圍牆上面覆了些灰瓦罷了,灰瓦不全,興許也是拾來的,殘漏之處被舊的茅草覆蓋住,也不知能不能扛過這場大雪。
羌寧抬眼:“好歹也是前朝帝師,怎的落到如此地步。”
“聽聞帝師走時府上的金銀半分都未帶走,也沒有收下陛下的賞賜。陛下聞訊慟哭三日,叫人連月修了念師台,用來感念帝師之恩。”下屬道,“此事傳遍了京城,百姓都說帝師一生兩袖清風,為我朝鞠躬盡瘁。”
“裝腔作勢。”羌寧冷哼一聲,又道,“若他真的有心,就該追來給人送些錢,讓姓林的過點兒好日子。”
下屬:“或許……是帝師不願收下吧。”
這倒是一句真話,帝師是出了名的不愛財,若小皇帝真的追來給錢,說不定兩人得鬧個反目。
帝師不愛財,不愛權,無親無故,孤單至極便沒有可以被要挾的地方。
羌寧尋了她許久,好不容易找到這裡,也是想叫對方幫自己調養身子,都說她經世奇才,無論命理還是藥理,能從無常手裡把人救回來。
“本宮的伴生病疾。也不知她有沒有這個本事治好。”羌寧拂開頭頂那把傘,獨自站在雪地裡,她思索片刻,有了一個荒謬且大膽的想法。
——她得想方設法在這裡住下,要林冬阮好好瞧一瞧自己的病症,最好是能住很久,把這疾病連根拔起。
“本宮確實沒辦法要挾她,但是……”羌寧唇角微彎,一雙瀲灩眼眸裡凝滿了壞主意,“帝師心善,不妨利用她那爛好心,她斷然不會拒絕。”
“公主英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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黃昏時分,林冬阮拾了柴火燒了一些熱水,熱氣氤氳,在不大屋宇中,漸漸驅散了寒冷。
燭火不多,她沒有點,隻借著月色坐在窗邊。
瑩瑩雪地裡,一聲聲微弱的貓叫聲傳來,她正疑惑冬日哪兒來的貓兒不回家,卻聽到一陣不大的叩門聲。
是有人在敲門嗎?
林冬阮起身朝外走去,抬起聊勝於無的門閂,在地上看到了一個昏迷的姑娘。
她俯身半跪在雪地上,輕喚對方醒來:“姑娘,姑娘……”
幾聲呼喚後,她發現對方已經凍暈過去了,於是便半攙半抱地把人帶回了自己的屋宇。
屋裡只有一張床,她把這女子抱在床上,抱來自己的被子為對方取暖,可是,這被子實在不甚保暖,裡面填充的畢竟不是木棉,而是一些不保暖的敗絮與茅草,再厚也不抗凍,平日裡她習慣了也不覺得受苦,可如今這裡躺了一個昏迷的人,她才覺察出了此時的困境。
林冬阮想了想,又翻出了自己夏日裡的一床被子。
然而,當她把另一床被子疊覆在女子身上時,才發現——布衾不是絲衾,天氣太冷,薄薄的外罩凍得僵直如鐵片,別說保暖,蓋在人身上都軟和不下去,跟鬧著玩似的。
不行。
她枯坐良久,想到了攢錢買的那幾根烏桕蠟燭,烏桕燭比蜜燭要明亮,黑煙還少,通體潔白細長,她買來根本舍不得用,蠟炬本就貴價,五喪鎮不比京城,就算要買也很艱難,烏桕油脂是南邊東邊的產物,這幾根蠟燭加起來比她這處居所都值錢。
可如今,僅僅是為了叫眼前的姑娘暖和起來,林冬阮竟真的拿出了那三根蠟燭,她一齊點燃了,放在床邊不遠的地面上。
白燭光瑩瑩,林冬阮沒有地方可睡,隻稍稍坐在床邊,略微低頭看向腳邊的蠟燭,出神地看著燭淚漸落。
有了燭火的光與熱,屋內果然暖和了起來。
羌寧在寒冷中恢復了幾分知覺,她走了一步險棋,險些先把自己凍死了,恢復意識的第一時間,她嗅到了一陣劣質燭火的煙氣。
從小她就容易咳嗽,在意識到煙氣的瞬間,她下意識掩鼻,睜開眼睛——她床邊坐著一人,柔順的青絲並未挽束,輕泄在肩頭腰際,那人側顏清冷妍雅,儀態宛若畫卷中人,哪怕只是靜靜坐著,但那份美依舊能攝人心魄。
羌寧瞬間屏住了呼吸,唯恐驚擾這份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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