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練麻木的胸腔裡,突然像是被一把鈍刀攪了一樣,痛到她不能呼吸。
裡間,懷璧長公主正欲再次拉鈴鐺時,她模模糊糊地,看見鏤空雕刻著百花圖案的屏風前,繞進來一個似曾相識的人影。
“是誰?”懷璧長公主緩緩撒開拉著鈴鐺繩子的手,無力地說:“倒杯水過來吧,我有些……有些渴了。”
年輕時流過太多眼淚,懷璧長公主近些年眼睛壞了些,看什麽都有些模糊,她眯眼看著那個倒了水,並緩步朝自己走過來的人,倏地,心臟被什麽東西猛然撞了一下……
“是你麽,沈練?”懷璧長公主顫抖著聲音,卻沒有得到回答。
終於,這人來到了床前,伸手遞來一杯水:“水,怎麽喝?”
這道聲音,沉穩無波,帶著幾分喑啞,穿過二十多年的歲月,與記憶深處的音色重合——懷璧長公主果斷地抬手拉下了床前的半張床帷,將自己的視線生生截斷。
沈練,她來了,真的是她來了!放下床帷的動作太過吃力,懷璧長公主躺在那裡,大口地喘著氣,眼睛乾澀無比。
“……你,你來此,做甚?”良久後,懷璧長公主的聲音,低得幾不可聞地從這半個素紗床帷裡傳出來,沈練的視線,已被淚水模糊。
她眨眨眼,一滴淚無意中掉進了她執在身前的水杯中,無聲無息。
聽不到回答聲,懷璧長公主深深地舒一口氣,自言自語到:“原來,還是夢啊。”
懷璧長公主吃力地側起身來,放在床沿處的這隻手,還攥著被她放下的床帷,透過素紗,她貪戀地看著那個模糊的身影,斷斷續續到:“你許久……沒,沒來,我夢裡了……這次,不要再急著走了,聽我……聽我說會兒話,好、好不好?”
隔著素紗,懷璧長公主看見,那個既熟悉又陌生的朦朧身影,在床頭凳上坐了下來。
懷璧長公主無聲一笑:“看來,你也知道,我……我時日無多了……”
“……璃兒,”沈練盯著床沿處露在外面的蒼白的手,喃喃出聲。
歇了幾口氣的懷璧長公主剛想再開口說話,自己那隻攥著床帷的、總是毫無溫度的手,被一方乾燥的溫暖,小心翼翼地包裹了起來。
“那日,永嘉說,你曾來過,”懷璧長公主伸出另一隻手,貪戀卻又小心翼翼地向那方溫暖伸了過去:“可是,我,我在想,你怎麽會來呢,你在夢中,都不肯見我……見我一面的……”
可能說的話太多,懷璧長公主累到一時無力說話,隻好加重手上的力道,想緊緊抓著對方,怕她再走。
對於沈練來說,覆握住自己手的這隻手,從頭到尾都是一樣的輕飄飄,感覺就像是一張紙落在手背上,毫無重量。
抿抿乾澀的嘴唇,沈練終於說:“錦年和余年都非常聰慧,但是余年從小便懂得深藏,錦年不一樣,她兒時更張狂一些,但是,她肩膀上扛的,也更多一些……”
是的,分別二十三年後的重逢,沈練說不出心中思念的一分一厘,隻好絮絮叨叨地從孩子們說起。
“說起長相,錦年的五官都像你,但她沒有你的溫婉,她要更加凌厲深沉一些,尤其是那雙眼睛,至於余年,她的長相雖然隨了我,但她的性格像你,嘰嘰喳喳,愛說愛笑……”說著說著,沈練也低頭笑了起來:“璃兒,她二人,竟真的與你當初說的一模一樣——大的安靜,小的活潑……”
說著,覆在沈練手上的手,緩緩收了回去,懷璧長公主的聲音,也終於再度響起:“不是夢啊……”
懷璧長公主的聲音太過虛弱,屋子裡太過靜謐,以至於沈去疾在門外同永嘉郡主說話的聲音,也都清晰地傳了進來。
“錦年來了,你可要見見她?”沈練輕聲細語地問。
這回,換作床帷後的人不出聲了。
沈練默了默,不得不抬手抹眼睛,淚水蓄滿眼眶,酸脹苦澀:“我已寫信讓明/慧赴京來了,你再堅持堅持……我,我明日便要啟程,此一別,山高路遠,萬望珍重。”
“……好,”懷璧長公主低語回答:“有生之年,還能再嘗生離滋味,多謝沈家主……”
懷璧長公主知道,自己能堅持到現在已實屬不易,將死別作生離,到底還是會讓人忘的徹底,不至於把一個亡故之人深深埋在心間。
“那……沈家主,你就退下吧……本宮,乏了……”
沈練起身,拱手施禮:“殿下好生歇息著,草民告退。”
沈練不知道自己是怎麽從屋子裡出來的,她感覺自己被罩進了一個無形的大罩子裡,密不透風,毫無知覺,也呼吸不上來,腦中一片空白。
直到走出門外,看見候在門外的烏泱泱眾人後,沈練才木木地說:“去疾,你和長安在這裡守著吧,長公主殿下,讓我退下了……”
也不管兒子是否聽見了自己的話,沈練的腳步毫不停留,只剩下機械地朝前走著。
永嘉郡主在沈練出來後就已經衝進了屋子,當沈練剛走出一射之地的時候,永嘉郡主一聲劃破天際的痛哭,拉回了沈練斷斷續續的神思。
沈練抬頭,今日裡風雪交加,原來不知何時,天已經完全黑了。
……
大晁國懷璧長公主因病薨逝,享年四十有三,皇帝陛下親賜薄鹵儀典,追封蔭子,輟朝五日,以示哀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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