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在等東京下雨。
毛利蘭的傘還存在我這裡,上次下雨時留下的,走時天晴了便落在門口。我把它收起來,用手指抻平褶皺,放在書櫃第三層的隔斷裡。隔一層梨木是清少納言和吉田兼好,前者是初相識時毛利蘭贈我的,後者是一個月前。
一月前我被佐藤美和子叫去警視廳問話,去時高木千葉和白鳥警部都緊緊跟在身後,千人一面的欲言又止,最後要我別緊張。我低頭看,才出離遲滯地發覺自己在顫栗。
我喉頭緊窒,想說我不是怕,是興奮。我在審訊室門前停住,向來處看了一眼,我身後的男人們也隨著我看,長廊空空,什麽都沒有。轉過頭,我才把那口氣吐了出來,又恢復了以往不經意的模樣。
審訊結束在下午三點,出門時佐藤美和子叫住我,我回頭,她說:“隔壁辦公室有大麥若葉茶,我叫高木衝的,這裡好冷,你去暖暖身子。”我道了聲謝便合上門,轉臉看見隔壁辦公室的門牌,隱隱聽到裡面的人聲。
我要敲門時門先自裡面開了,毛利蘭走出來,似無事發生一般對我說:“你出來了,我來接你。”
毛利蘭手裡拿著一副手套,背包裡鼓囊囊的。我坐進辦公室喝茶,她在一旁站著,往桌面上掏背包裡的東西。一本書,一把傘,一個絨面耳套,是我的。
“博士特意交給我的,你的耳朵不經凍,出門怎麽不知道戴上。”
她的語氣似在責備我,好像我不是去警視廳而是春遊。我想說,我差些以為自己再也走不脫這個庭院了,抬頭見她刻意作若無其事的神色又閉上嘴。
我從她手裡接過耳套,她又把傘套取下,說:“喝了水就走吧,外面開始下雨了,再等就越來越大。”
我眼看她把那本書取出又裝回包裡,沒忍住問她:“是什麽?”
她給我一個不自然的停頓,我都看在眼裡,“不方便說就算了”,話音剛落毛利蘭說:“是給你的禮物。”
毛利蘭是十足的學院派,送的禮物也仿佛鐫印著old school,像一塊看不見的銘牌。
我說:“那為什麽又收起來了?”
她就誠懇地回答我:“下雨了,你沒有包,抱著就淋濕了。”
我想調侃她把她的書看得比活人重要,倒不擔心淋濕了我。但我隻想象了一下她意圖反駁又明知我在做戲的無奈模樣,就快樂得似拍賣行宣布要富士山歸我。
我沒有問她是什麽書,她也好沉得住氣,車到了阿笠府邸前她才把書給我,又撐著傘把我送到門口。我問她不留下吃飯嗎?她隻說學校有事,就又急著回東大了。
我把書攥在手裡,素裹的書封空無一字,想是毛利蘭折了紙頁親自包上的。這個年頭還有幾人肯為書裹衣,可毛利蘭會,我也說了,她是個十足的學院派,行事一板一眼周周正正,同我這類為活命便不惜走窮途害人性命的人不同。工藤在時不許我這樣形容自己,神情認真得與毛利蘭如出一轍。他怎麽就聽不出這是句玩笑話,因為雖則我是在同他說笑,可每處字句又都是真的。他怎麽會忘了自己就是差些死於我的藥的倒霉受害者之一,這時又因幸存者偏差來愚蠢地替我開脫。
工藤走的前夜對我說,若他不能再回來了,就讓我把一切都告訴她。
他沒有說她的名字,只是一個簡單的代詞,“她”,我聽得心驚,又氣得要死,便說:“我不知道你說的是哪路人物,你若有話講就自己來說,不要勞煩我。”
工藤只是笑了一下便走了,博士到門口送他,我坐著沒動,努力使之像以往每一次稀松平常的分別。“再見”我都怕講,更沒做好說一句鄭重其事的farewell的準備。我向來怕此類場景,太具儀式感了,一不小心就成了永別。
而後就真成了永別。我怪阿笠博士去送他,使他應了讖。博士懶得理我,面色如常地說些廢話,要我好好生活健康快樂雲雲,自己坐在樓上實驗室裡偷偷掉眼淚。我從門縫裡看他,又打開門把抽紙遞給他,走時囑咐他:“要好好生活,健康快樂。”
之後我去北海道一周,一個人滑雪,摔得渾身青紫。期間那三個人不住打來電話,光彥問我在哪裡,步美又問柯南在哪裡。我一一敷衍過去,以為終於無人打擾,又接到另一個電話。
她問我在哪兒,玩得好嗎,我想,好慈悲的人,竟還記得問我飽暖。
前些日子我看著她在醫院醒過來,發瘋似的找工藤,還以為會因此消沉很久。我常覺得是工藤把命渡給了她,不然怎麽人人都死了,她卻神跡一樣醒來。由是我終於肯別扭著承認或許愛情這種聽來無用的東西真有什麽摧枯拉朽的神力,我告訴她,江戶川柯南就是工藤新一,他一刻也沒有離開過你。當然,現在,他永遠地離開你了。
說完我背過了身子,沒有走。是我主動來照看她,等一下還要出去打飯給她吃。
我聽見她落淚的聲音,不是哭泣,不是哽咽,只是落淚的聲音。我想這病房是太靜了,缺了些人氣,就把電視打開,日賣電視台又在重播聖鬥士星矢,我把頻道停在這裡,說,等下雅典娜要出來了。
毛利蘭的聲音有些鈍,混著濃重的鼻音,說,知道,我看過這裡。
這會兒她的聲音從電話裡傳來,已經再複清潤爽利了。
我說,北海道很好,比東京要好,連天皚皚,有雪國的冬。我沒說我愈摔愈勇最終摔得似無痛覺神經,她在電話那邊笑,說,要穿得厚些,一個人不要病了。又說,“謝謝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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