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又或許並非相似。此刻的葉青洲已經成了那傳說裡的鮫人了。
羅艽拍著她的肩背, 細細安撫, 葉青洲那雙手便柔柔軟軟地搭回羅艽的肩。她眼裡赤紅著水霧,懼怕什麽, 或擔心什麽,才咬著下唇不出聲。
清淚融在氤氳氣裡,比那漂浮在水面上的白色梔子還要清麗幾分。
月入中天時, 哭聲漸漸熄了。
羅艽亦靠在桶沿,有一下沒一下地輕拍著葉青洲的背。
*
然而時辰過去,天光大盛,葉青洲的雙腿亦未恢復原貌。木屋裡便只有急急躁躁的狐狸,領來哭哭啼啼的小山羊。
山羊是一個十三四的少年, 瞧上來比雀兒大不了幾歲。
她見了桶裡的葉青洲, 便是垂淚癱倒去地上。“你你你、你搶了我的藥浴子……”
葉青洲奪過羅艽外袍,套去身上,整個人浸在水裡,不說話。
是狐狸一個巴掌拍上山羊後腦。
她惡人先告狀道:“你這藥浴, 怎麽也沒把人變回去?分明一點用也沒有。”
山羊氣急, 抬腿踹了狐狸一腳, “蠢狐狸,你簡直欺人太甚……”
便是此刻。
只聽屋外一陣響動,頃刻便是雀兒王那唱曲兒似的尖叫。
“是‘靈’大人來了!不歸海的‘靈’大人來了——”
狐狸與山羊猛然一愣眼。
——按理說,若非毛鯊攪擾, 這長生大典該徹夜盡歡。
而“靈”仿若是掐著謝筵的時刻姍姍來遲。
幾人只聽屋外許多急躁響動, 俱是不歸鎮中獸人低鳴高斥, 興奮又熱切,豔羨或臣服;她們浪潮似的湧向宮殿,千百隻爪子奔騰,震得這小鎮如在顫抖。
眨眼功夫,屋中山羊與狐狸早跑得沒影兒,葉青洲向羅艽對視一眼,急急忙忙套緊空蕩蕩的衣袍。可拽緊衣袍,方要從浴桶中抽身,魚尾巴卻不住地打滑。
屋外是萬獸奔湧的躁動,葉青洲垂頭耷拉在浴桶上,紅了眼氣餒。
正是羅艽伸手,扶住葉青洲的肩,才要將人打橫抱起時——
隻聞清風一束,撞進這長生宮殿後的林間小屋。
她二人見到一隻通體雪白的鹿。
白鹿身形極淡,健碩優美,鹿角纖長,粼粼如清波霞光。隱有白瑩縈繞其身,皆隨著白鹿一舉一措宕開光芒。
見到白鹿的那一刹,羅艽忽而明白,緣何其名為“靈”。
比起實體,這白鹿顯是更似一抹由天地靈氣凝成的幻象,仿若行在風中,片刻便要散成雲,散成風,再飛升去那九霄天外。
而此刻,一眾豔羨聲中,這白鹿不疾不徐行向屋中。
相攜而來的清風似帶起層層冰雪氣。
——泛著金銀光點的鹿角,低垂去浴桶沿外,葉青洲的面前。
是白鹿低垂了頭顱,仿似待著葉青洲去撫摸額頂。
旁人萬般錯愕間,葉青洲緩緩抬起手。
便是她與白鹿相觸之時,頓覺渾身攏上與這白鹿相似的光芒,自發頂至魚尾落得一片輕盈之感,靈流湧動。
須臾,她那長長的魚尾,終於變回兩條光溜溜的腿。
下一瞬,葉青洲與白鹿對視一眼,仿若心領神會,裹緊濕漉的衣袍,由羅艽摻著,靠坐去白鹿背上。
可真當倚去了白鹿身上,葉青洲一陣糊塗,大夢初醒般地再問,“等……等一下。要去哪裡?”
“不歸海。”白鹿的聲音亦是空靈,“我帶你去不歸海。”
葉青洲極快地瞥一眼羅艽,“我的師、師姐可以去嗎?”
去不歸海哪能這般拖家帶口?
獸人紛紛要嗤笑這人類太不懂規矩。
豈料“靈”竟真緩緩頷了首。“可。”
羅艽聞言,一挑眉,也不客氣,欣欣然跟去後頭。
出了那木屋,獸人中困惑不解者為多數。不歸海是不歸鎮獸人的地盤,憑什麽外頭隨意混進兩個外來客,也能被“靈”選了去不歸海?
可憑著她們對“靈”的崇敬,即便此時諸多猶疑,亦未開口質疑。
只有一個手臂覆著白鯊皮的獸人,衝著她二人便是一叱——
“憑什麽是這兩個人類?!”
毛鯊立於眾獸人中央,一雙寬顎咆哮如雷。
“白鹿!於青龍麾下,我做得盡善盡美,行旁者想做而不敢為之事。”
他望向“靈”,狠惡瞠目,顯出些破罐子破摔的盛怒,“在未得長生的獸人裡,我更是強悍凶猛,行前古思不絕之事——不歸鎮中,我行最多,功最高,可如今,憑何是這兩個外來之客去往不歸海?!”
白鹿聞聲,不疾不徐止步。
她隻道:“生為蜉蝣,朝生暮死。生為大椿,又八千年春、八千年秋。此間本無多因果。”
“如此貪生,不似修行,反倒成了你的執念了。”
白鹿仍一派風度翩翩,不迎接對方憤怒,隻款款而言。
毛鯊卻絲毫不領情。
“你這隻白鹿可不要越俎代庖,我早就聽聞,這不歸海的老祖宗最恨沒有執念之人!貪生?誰不貪生?我心存執念,何錯之有?”
白鹿道:“俗世次序,古自有之。春風秋月、夏風冬雪,秋雨謝了夏芳林葉,白雪又驚春。皆為天地命數。鯊將軍,你行旁者不敢為之事,此為勇。可求此生覓不得之事,便是愚。這世間,本有人長生,有人……”
To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