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秦紅藥又重複了一遍,冷到極致:“我蔑視我自己。”
秦紅藥不再看她,目光遠遠的望向鄴城城牆,即使看不見模樣,也能瞧見弩/箭台後晃動的人影,那上面必定有人正看著這裡。她叩在蕭白玉肩上的手終於下了狠力,叩著她站起來,尖利的純金護甲輕而易舉的穿透了她的皮肉,隨著起身的動作溢出血來,肩頭登時血紅一塊。
“叫人打開城門。”秦紅藥看的清楚,城牆上明顯有人按捺不住站起身來,卻立刻又被另一人按了回去,她牽出一抹危險的笑,不緊不慢道:“這點小事,對白玉來說應是再簡單不過,你若是現在抹不開面子,我便放你回去,到了夜裡,你再親手替我打開。”
蕭白玉靜靜的望著她,目光悲哀又寧和,心口仍舊在一陣接一陣的絞痛,為她毫不留情的自我厭棄,可又明白現在說什麽她都不會再相信,心中已清楚明了,她不會也不能留秦紅藥一人,那只會像魚留下水獨自求生一樣。
“我不會走,我只會在你身邊,”蕭白玉看著她微微笑了一下,充血的雙眸清亮,像被泉水洗過的黑棋子,似乎只要有秦紅藥在眼中便一切都心滿意足,她實話實說道:“至於鄴城,為它流血而死的人成千上萬,常將軍絕對不會因為我就放棄鄴城的。”
“是麽。”秦紅藥唇微翹眉微動,挑出無邊風情,她的話音也輕了起來,似乎當真在猶疑不決。可只有蕭白玉知道,她越是如此,心中所盤算的便越是殘忍冷酷的手段,她明明一直都堅定不移。
於是當秦紅藥叩在她肩頭的手緩緩下移,捏住她的腕骨時,她也半點都沒有反抗,的確,對比起她近日的內力不濟,紅藥的武功卻是愈發精進了。
原來骨骼斷裂的感覺是這樣艱澀,似是不屬於自己了,但又分明在空空的皮肉裡左右搖晃,斷骨偶爾互相摩擦到或刮到皮肉,都順著骨髓傳來令人牙酸的聲音。在哢哢兩聲脆響後,蕭白玉低頭看著被她捏住的雙手腕骨,盡管就一瞬間的事,細密的冷汗還是刹那間濕透了衣衫,但一時想到的竟不是痛,而是那回秦紅藥為了從金屍手中救回孟前輩所斷掉的腿骨。
那時她也有這麽痛麽,可自己還在那個時候好好欺負了她一頓,蕭白玉也不懂自己,為何會在疼到眼前一陣陣發白的時候又想到往事。她強撐著清明看向秦紅藥,許久秦紅藥都沒再說一句話,捏在她腕上的手也一動不動,倒像是她自己被捏碎了骨頭一般。
“來人。”秦紅藥終於開了口,她的聲音中有某些嚇人的東西,太過冷漠太過平淡,絕不肯泄露一絲情緒:“把她吊在陣前,讓鄴城的人好好看著,中原的長公主為了他們做到了什麽地步。”
但凡聽到這句話的人沒有一個不打冷顫,好像聽到了怪物的吞噬血肉之聲。有見多識廣的人驀的想到了之前聽說過的一種器皿,人們說那種器皿中的鐵珠雖然只是輕微滾動,但千萬丈外可能就發生了一場山崩地裂,就有千萬人死在那裡。
第106章 燕山胡騎鳴啾啾(柒)
從來都道戰場殺聲衝天,鐵器咣當,馬蹄奔馳,震耳欲聾。卻從不知戰場若是寂靜下來,便是在呼嘯的北風中都能聽到汗珠墜下的沉重破裂聲。鄴城便在這詭譎的寧靜中安穩了三日,不見金軍叫陣,不見暗石飛箭,與金軍相距的十裡地間平沙無垠,夐不見人。
便連曝屍荒野的兩軍將士都被東風卷來的沙礫掩埋大半,只剩鐵鍛鋼鑄的刀槍劍斧深扎在沙土中,半截利刃仍在烈日的暴曬下閃著無用的白光,但哪怕屍體被沙土掩埋的再嚴,日複一日炙烤在盛夏的灼燙中,散發出的難忍腐臭還是一陣接一陣的飄散在空中。
日漸濃烈的腐敗腥氣任何人聞去都要不斷作嘔,卻偏偏有物對此味喜不自勝趨之若鶩,若是在平日,戰鼓鐵蹄利刃寒光足以嚇走它們,可現下一片無聲杳無人影,此處變成了它們的極樂之所。於是埋藏的再深的腐屍都被禿鷲靈敏的尖喙翻攪出來,腐爛血肉被叼啄的胡亂紛撒,莫說近在眼前,便是十裡之外這熏人作嘔的腐臭都清晰可嗅。
待到第三日,腐臭無比的狂野上忽然竄進一縷腥甜氣味,登時一隻體型最大的禿鷲便展翅而起,雙翅足有一丈之長,循著味道直飛而去,不多時便找到了源頭,利爪攀住繞滿鐵鏈的木樁,尖喙一下下啄著被烈日烤的滾燙的鐵索。
鐵鏈上都被熏上了濃厚的血腥味,鳥喙撥開繞了好幾圈的鐵鏈,終於尋到了下面被染成紅色的布料,禿鷲試探性的啄了一口,觸到了布料下乾裂的皮肉和撲鼻而來的香甜血味。禿鷲反覆試探了幾次,確認嘴下這軀體不會動彈,才放心的啄破布料,循著肌膚上的龜裂嘗到了裡面鮮活的血肉。
鮮血順著它啄食的地方流淌滴落下來,愈加濃鬱的香甜引來了更多禿鷲,一隻禿鷲剛在另一端的木頭上站穩,忽地一股勁風刮來,驚得它猛一振翅,可還沒等它飛起,突如其來的破空聲不偏不倚的擊中它的頭部,便一聲不響的直墜下去,啪的摔在高高架起的木樁下。
緊接著又是一聲,卻是幾下連發,圍在旁邊的三四隻禿鷲都中了招,接二連三的摔了下去,登時驚嚇了所有圍在木架旁的禿鷲,四散而逃,只有幾片灰黑的羽毛悠悠落下,輕輕的蓋在被鮮血浸染的那塊沙土上。
似乎那些潺潺流淌的血液和啄爛破裂的皮肉只是一場小鬧劇,木架上依舊悄無聲息,連一圈圈纏繞起來的鐵鏈都無一絲顫動,只有又大又圓的烈陽高高的掛在中天,發怒般的睥睨著平沙曠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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