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譽心中冷笑一聲,什麽西山國,一聽就知道是現編的,還沒那胡說八道的話本寫的真。一國來使不經鴻臚寺不入番坊,反而住在一個皇子府上,若是真的,明日禮部尚書就得請辭了。
他懶得問既然蒙著黑布裡頭的人又怎麽能看到園子裡的雪景,面上一派感慨之色,歎道:“殿下真是仁厚,對一名不見經傳的彈丸小國都能如此禮遇關照,真是有心了。”
婢女微笑道:“大人請。”
沈譽跟著她走過那漆黑的長廊,最後來到一處開闊的雪地上。他向樂聲傳來處看去,冰封的水池旁立著一座小亭,亭子周圍的雪已經被掃開,一人正背對著他坐在亭裡,左右仆人正將一扇屏風展開。
沈譽快步走進,朝那人行禮:“六殿下。”
那人正是六皇子趙奉,他一身紫袍,外罩麻衣,腰間圍著紅綢,斜靠在桌旁,一臉蕭索地望著遠方。
他仿佛不曾聽見沈譽叫他,仿佛在凝神聽著樂聲,沈譽又道:“殿下?”
趙奉這才回過神:“啊,是沈卿來了,快請入席。”
兩旁仆人架好屏風後無聲告退,沈譽依言入座,見那屏風一角一張怪臉若隱若現,心下奇怪,目光望去,這屏風半扇赤紅,所描繪的正是地獄中的景象。十殿閻羅肅然端坐高處,其下兩側便是判官,堂中赫然有人跪地帶枷聽候審判。堂下鬼怪們手持鐵鏈與刀劍一類的武器,神態舉止仿佛已陷入瘋狂,不斷驅趕著眾鬼向刀山火海裡前行去。那鬼魂中不但有衣著襤褸的乞兒,還有長裙委地發釵凌亂的貴婦公。僧道亦在其中,皆刑具枷身,苦不堪言。更有一將軍似欲逃脫,卻被小鬼追上一劍挑出心臟。四周火光衝天,煙塵滾滾,血流成河,屍骸倒懸於林間,眾鬼悲嚎奔走卻掙脫不得,皆為鬼怪所虐殺。那畫師筆力勁怒,其慘狀幾近脫紙而出,叫人不忍目睹。
而在屏風高處祥雲繚繞,一眾神仙聚於雲端嬉笑竊語,目光所向之處,卻是屍林中的一口大鍋,鍋中人頭與斷肢在沸騰的水中翻滾。鍋下烈火熊熊燃起,小鬼們捧著木盒侍立在側,盒中裝著剜心掏肺等一乾刑具。一具高大的骷髏正手抓一人朝鍋中拋去,只見那人頭戴冕旒身著龍袍,竟是位人間天子!
沈譽微微色變,心想不會真讓景瀾猜中了吧?
趙奉道:“這扇屏風是順帝時一位畫師奉詔所作,傳聞他為了畫出這幅地獄眾相圖,懇求順帝讓他住在大理寺的刑獄裡,若逢秋後刑場處決犯人,他也時常前去觀摩。如此四載,他才畫完了這幅圖。所以這幅畫上的人像才這般與眾不同,沈卿,你覺得如何呢?”
沈譽道:“說來慚愧,下官素來只有品鑒美人圖的本事。”
趙奉聞言笑道:“看來沈卿亦是風月中人了,甚好甚好。不過這幅畫還有一個傳聞,不知沈卿願不願聽呢?”
沈譽道:“殿下賜教,下官豈敢不聞。”
“畫成後,那畫師奉命入宮獻圖,沒想到突逢宮亂,順帝被內監宮女吊死在后宮,獻圖的畫師躲在暗處親眼目睹,亂象平定後,他帶著圖離宮,便在這地獄眾相上加了一層天界眾相,也另在那油鍋裡添了一人……”
透過屏風的火光將一層紅色映在了他的臉上,讓他顯得有陰冷。趙奉說完又是一笑:“傳聞罷了,沈卿不必當真。”
史書有記,順帝的皇位來路不正,是從侄子手裡奪來的。沈譽仿佛沒聽出他言外之意,只是恭敬地低下了頭。
過了一會兒趙奉喚來仆人,低聲吩咐了幾句,轉頭對沈譽道:“沈卿既有品鑒美人圖的本領,想必品鑒真美人也差不到哪裡去。近日有人送來了一批新訓的美人,正排了一曲長恨歌,這才想到請沈卿過府一聚。”
沈譽笑道:“那下官就卻之不恭,先謝過殿下這番美意了。”
天上又紛紛下起小雪,趙奉便命樂師重奏長恨歌,片刻後一名宮裝美人旋袖走出,玉顏柳腰,手拈一花,巧笑嫣然,當真如那詩中所言,正是名花傾國兩相歡,常得君王帶笑看。
舞姬在細雪中迎風而舞,裙裾散如蓮開,翩如凌波。一名身穿蟒袍頭戴玉冠的男人上得前來,那舞姬便依偎在他身旁,自然就是唐明皇了。隨著鼓聲漸起,兩人便做哀切狀,顯然是馬嵬坡那驚心動魄的一幕就要到來了。眼看唐明皇一臉不忍地將楊貴妃拋下,扔出一條白綾,趙奉突然說:“停。”
樂聲驟停,那兩人無措地站在原地,趙奉走進後說:“不是這麽演的。”他揮手讓那唐明皇下去,即有仆人快速抖開一件戲服批在他身上,沈譽一見那明黃色就覺得眼皮跳了跳。
趙奉就這麽披著戲服,深情地望著那舞姬,喚道:“愛妃,此去相隔千山萬水,再難相見了,還望珍重。”
那舞姬臉色煞白,一雙手不知為何抖得厲害。趙奉卻道:“我偶得一仙法,能有起死回生之效,愛妃不必憂心,只需照我說的做……”
他說著拔下舞姬發間金釵,交到她手裡,柔聲催促:“愛妃快快動手,莫要再耽誤了。”
舞姬握著金釵呆了片刻,啜泣道:“殿下饒過我吧!求殿下饒命!殿下!”
趙奉撫摸著她的面容道:“愛妃,來日定有相見之時,何必如此呢?”
“殿下”
最後一聲如裂帛般,舞姬身體已經軟軟倒地,喉頭多了隻金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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