盧簫想起了上小學的時候。
有時放學回家後,她會看到世州的軍警闖入家裡搜查,而爸爸板著臉和他們理論,最後幾個軍警悻悻而去。
有時在街上漫遊時,會看到爸爸寫的抗議書。
不是酒鬼,不是賭徒,不是壞人;爸爸是一個參與政治的勇士。再深挖記憶,那句“你們不能對批評的聲音選擇性耳聾”記憶猶新。
寧肯不要舌頭,寧肯空空蕩蕩。
盧簫終於想起來了。
她想起來往後一直縈繞在心頭的憂傷從何而來,想起了對司愚與生俱來的共情,也想起了早就對世州政府冷眼的根源——那是曾存在的父親無形之中教給她的。
而那時的媽媽不理解。
直到親歷這場戰爭,媽媽才看清世州的醜惡嘴臉。不,或許她之前也覺察到了,只是火沒燒到自己身上,便可一味地責怪當出頭鳥的丈夫。
而那時的自己蒙在鼓裡,還以為世州是給了自己出頭機會的大恩人。
一切都晚了。
鮮血已經吞下。
回過神來,娜塔莉亞已沒了呼吸。
房間比以往任何時候還要空。
盧簫愣住了。
然後她趴在床沿,哭了起來。
**
盧簫走在海邊的沙灘上。
她已經很久沒吃過一頓飽飯了,再加上悲傷的情緒比海水還廣闊,她走得搖搖晃晃的。
十二月的傑拉爾頓很美,卻是荒蕪的美。
大片草坪被兵馬踏得光禿禿的,黑漆漆的枯樹乾滿是榴彈爆炸後的痕跡。以前同一時間能聽到的牛叫已經消失了。世州軍隊一過,家畜都被他們宰了吃,也不管農戶們的死活。
這是盧簫頭一次以平民百姓的視角見證戰爭。
同樣很殘忍,但和戰場上震耳欲聾的殘忍不同,這種殘忍是安靜的。過於寂靜,寂靜得讓人頭痛欲裂。
她感覺靈魂被抽空了。
一次次跌倒,一次次被生活打耳光,又一次次站起來。這次她也需要站起來,繼續向前奔跑。
“牧羊犬,你怎麽耷拉著耳朵?”背後幽幽傳來一個聲音。
盧簫回頭,只見白冉正在向自己的方向走來。陽光斜射至她蒼白的臉龐,高高的鼻梁削出一片陰影,遮住她背光的那一面臉。
“這又是哪兒來的稱呼?”
“因為在你旁邊會讓人感到很安心,像站在一隻溫順卻勇猛的大狗旁。該抱抱時抱抱,該咬人時咬人。”白冉歪歪頭。
盧簫躲開眼神,沒有理她。
不過白冉出現在視線內後,她的心情稍微好了些許。
白冉快步跟上來,彎腰擋到她面前:“媽媽臨死前跟你說了什麽?”
“說我爸爸是像馬博賴一樣,被世州害死的。因為他惹怒了世州政府。”
每當想起這件事,盧簫就覺得委屈。早知道這樣,她從一開始就不會入伍。沒有給殺父仇人當傀儡的道理。
白冉毫不意外,挑了挑眉毛。
“我早就料到了。”
“為什麽?”
“你的叛逆基因總得有個來處。”
“……”
“這不挺值得驕傲的嗎,”白冉摟了上去,“你的爸爸是個有骨氣的人。”
“可我一直在恨他。”盧簫的聲音越來越微弱。
白冉蹭蹭她的臉頰,血色微薄的唇貼上愛人的右耳。戰爭時期已經弄不到口紅了。
“你要是再愧疚的話,媽媽就白白替你承擔啦。”
“唔。”
“姐姐的死沒打敗我,媽媽的死也不會打敗你。”只要她們兩人仍一起活在人間,靈魂就永不會熄滅。白冉依舊老習慣,省略了後半句。
盧簫歎了口氣,重新抬起眼睛,看向陽光。
“你說得對。‘悟已往之不諫,知來者之可追’。”
兩人沿著海灘前進了一會兒。
盛夏很熱,盧簫走著走著,便出了一身汗。白冉卻反而越貼越近,眼神愈發迷離,就好像出汗的愛人更加誘人。
盧簫踢走一個貝殼,神情突然嚴肅。
她停下了腳步。
“怎麽了?”白冉眨眨眼。
盧簫緊握拳頭,望著一望無際的大海,灰色眼眸中映出波瀾的藍色。小鹿眼,鵝蛋臉,窄窄的鼻梁,小小的嘴,哪一處都和她發狠的表情格格不入。
“我發誓,此生我都不會再進世州的體制,為它做事。”
白冉盯著她的側臉,勾起調侃的微笑。
“真的?”
“真的。”
“如果世州吞並了整個地球,你怎麽辦?世州大部分職位都是公有編制。”
“那我就當農民。總之我不會再為它做事了,它不配。”
白冉聳聳肩。
“不,你會的。”
“不會!”
“會的。”
“不會!”
像兩個鬥嘴的小孩子。
“如果人民需要你,你會的。世州不配,但無辜的人民配。”白冉輕輕笑了笑,拈了拈飄在空中的灰色發絲。“我太了解你了。”
盧簫無奈地哼了一聲。
“那我希望人民永遠不需要我。”
“這個願望不錯,你可以當今年的生日願望。”
盧簫不服氣地撅起嘴。
白冉笑得花枝亂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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沒有人會為2194年的12月31日感到高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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