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如現在恐怖的氣氛到了,我的確很想抓個什麽東西,於是我把自己當做一個毛絨玩具,把胳膊放在甘玲脖子下面,嚴絲合縫地掛在她身上蜷縮著,借著此人的肌肉和敢於睡在凶宅的勇猛,汲取了一點勇氣。
“但是你還是可以拒絕。”
“什麽意思?”
“你可以自私一點,不用看氣氛。”
甘玲指著我和路今時的那件事說,又說:“像我這種自私的人,不會在意別人的看法。”
“嗯……”我思考了一下,在她一門心思要逼問凶手名字殺人的時候,的確是有些不在意他人感受。
“而且,你也可以把你說的那件事忘掉。之前的尷尬,不愉快,都過去了,除非你還喜歡路今時,想跟他結婚,否則,這件事,就到此為止了,不用對後面的事情產生影響。”
甘玲開導我,我暫時還做不到她說的境界,即便我現在平靜地被甘玲抱著,也不妨礙我下次可能還是會飛速彈開。
全是那根上吊繩逼我的,它監督我不要形單影隻地躺在凶宅裡,並敦促我抓住浮木似的抓住甘玲。
等平靜下來,我還是對甘玲交代了:“我其實……想著要拒絕,但是,我又很愧疚。”
“因為你害怕他?”
“因為他對我很好,相處了很久,我沒想到我會那麽害怕,我其實,心裡非常想要克服這一點……所以我一直在忍著。”
“所以就是他不行。”甘玲說。
“別這麽說……是我古板又不會拒絕。”
把錯誤都扔在我自己身上,甘玲聽懂了,過了會兒,我們默契地把路今時忘在腦後了。
甘玲說:“我說句不看氣氛的話吧。”
“請賜教。”我決定好好學習一下。
“我一直很想抱抱你。”
甘玲說完就笑了,好像是在講個笑話。
一個始終都尾隨跟蹤,威逼利誘,面目陰沉沒有好臉色,甚至開始躲避你的女人,忽然對你說,她一直想抱抱你?
我從被窩裡彈起來,剛站在炕上,腦袋撞到了那根上吊繩。膝蓋一軟,我驚恐地給甘玲跪下了。
甘玲坦然地躺在原處,輕輕掀起被子歡迎我鑽進去。
遲疑片刻,我還是貓著腰把自己滾了進去,好像鬼全都漂浮在被子外面,像個小朋友的夢境,只需要蒙著被子,所有幽靈怪物都不敢掀開,安全的密閉空間。
收攏被子,我露出半個腦袋:“為什麽?”
“我之所以答應你……放棄殺人,”甘玲提及她的復仇,笑意就減少了許多,仍然咬牙切齒,但語氣變得柔和了,像是給我解釋,“是因為你。”
“我?”
“我意識到,即便我繞過你,去別的地方找到凶手……”她忽然出神地想起了事情,事關我接觸甘玲的真正秘密,我搖了搖她的手臂把她叫回來,她繼續說,“就算找到了,真的殺死了……好像也只會給你帶來麻煩。”
甘玲怎麽會在乎給我帶來麻煩?她給我帶來的麻煩車載鬥量,譬如我現在居然要在人自殺風乾還漏雨的屋子裡睡大覺,我的電動車都沒電了還得六點起來跑去超市借人家的電!
“我生了寧寧,養了她……但是關鍵時刻,我當了逃兵。她死的時候,是你陪她,她信任你,認識你……我一直很看不起別人的心情,覺得沒人比我這個當媽的更痛苦。
“但是歸根結底……我失去寧寧的時候,你也失去了她。
“我不想再,每天憤世嫉俗地把你扯進來,我是自私的人,我一直都往前看,我說,算了吧,算了吧,命就是這樣,我要殺了凶手,坐了牢,或者讓人槍斃了,你又會怎麽想呢?”
我會什麽都不想,只在腦海中重複著鄭寧寧和她母親的結局。
“隻好算了吧,命就是這樣,我都沒找過鄭成剛討個公道,他那麽虐待我……他不是去跑長途死在路上了麽?我也不能把他拉起來鞭屍,何況那個什麽凶手呢?這就是我的命,就像在刀子上跳舞似的,疼得鑽心,也不能再把你拽上來一塊兒跳……”
“他跑長途死在路上了?”
“是啊,七年前就死了……死在寧寧前頭。”
我張了張口,到底是沒有告訴她。
我不能說。
我不能在她起舞的刀子上淬毒,把她放下的過去再掀起來,好像重新煮沸一鍋七年前就餿了的湯。我暗下決心,再也不問了,再也不去打聽。
隻好把話題收回我身上:“那你為什麽想抱我?”
“不能嗎?”甘玲還是理直氣壯的,好像我不是我,而是個促銷玩偶,一百塊錢一天,任人擁抱。
我深呼吸,做足了心理準備,把被子掀開一角,支起上半身,把自己像一件道歉的禮物一樣放在她懷裡。
甘玲環著我,我沒有再背過氣去了。
有時候我覺得我和甘玲之間存在著某種黏膩的氣息,與我和朱二婷截然不同。一片苦海上一葉扁舟,我劃船甘玲掌舵,呼吸著同一片時空的氣息。摩西舉起杖,這片水就被詛咒了(注1),七年前的血染紅了無涯的苦海,我依偎在甘玲身邊,血滴滴答答地落下。
被子從我們身上爬起來疊放在角落裡,電動車越跑越充滿電,停在了超市門口,二路公交車從站台離開,一邊倒車一邊把人們趕出來,凶手倒退著走,脫下了他的皮夾克,拿著繩套上吊的人猶豫了很長時間,從梁上下來,倒著走出了這間屋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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