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必要嗎?小薑老師?”甘玲又拿出了那個久違的稱呼。
“什麽?”
“人不是你殺的,你也沒虐待我的小孩,在這件事上管得這麽深……你沒有對不起寧寧的地方,更沒有對不起我的地方,沒必要受這種委屈,你就應該像第一次那樣,報警,把我帶走,強硬起來,人才不會欺負你。”
“這是因為我……我自己,我自己這樣覺得!和你沒關系。”
甘玲沒說什麽了,又去攏自己的頭髮,攏了兩下,把頭髮梳得蓬松一片,又拎著垃圾袋站起來:“我可能說太多了。”
“不是的……不是——”我拽住甘玲的胳膊,把門堵上,恨自己的嘴笨得捉不住話題,又覺得眼下可能是我和甘玲把這件事聊得更深入的好機會,情急之下,隻好把我的目的和盤托出,“我想聽,我……我嘴笨我不會問,你說吧,你說……我想知道更多鄭寧寧的事情,你想說到幾點說到幾點,你可以睡我床上,明天接著講,我睡沙發!我管飯,我想聽,你別走。”
甘玲瞪大眼睛,被我拽回沙發上,我接過垃圾袋放在門口,殷勤地把空垃圾桶踢到一邊去。
女人臉上又顯出最初的那種不耐煩和陰沉,她伸手從腦袋上扯了扯頭髮,又梳了回去,抓了幾下,看我就猶如看發傳單推銷游泳健身的陌生人一樣漠然,冷言冷語:“關你什麽事?”
第36章 交換回憶
又來了,又來了!
我和甘玲像是在拔河,規則詭異。我說是我的錯,把繩子拽到我這邊來,她說是她的,就拽回去,我們彼此對抗,用盡渾身解數,身子倒仰,肱二頭肌高高聳起。我們又像是鬥牛場上兩頭雙眼發紅的牛,角抵在一起鼻孔張大噴出白汽,我們爭搶著鄭寧寧死的過錯,不同的是我負責時我也允許甘玲承認是她的過錯,甘玲做事極端,她認定是她的錯,我就一點兒過錯沒有,和我無關,一腳把我踢出角鬥場。
這不行。
可我整理詞句,捋順思路,張口就破了防,舌頭像是沒長我嘴裡似的自己打了結,我只能結結巴巴又氣又想哭:“你……你……別說這種話……我……”
又你你我我個沒完,我乾脆閉嘴了。
甘玲又抓了抓頭髮,陰沉的臉上驀地多雲轉晴,忽然別過眼,矜持地笑了聲,胳膊一伸,像個抓娃娃機的抓手一樣,把我從地上拎到沙發上。
這條沙發就像我和甘玲的談判所,多少交鋒都在沙發上刀光劍影,我一坐上沙發就沉著了一下,盤起腿來從茶幾上端水遞過去獻殷情,甘玲擺擺手:“你要聽……那你記得剛剛是什麽話題?”
我努力回想了一下,像是在毛線團上找線頭,專心致志地陷入回憶,找一個能打開甘玲話匣子的鑰匙,終於給我找到了:“哦,我問你,那個,為什麽你說自己是反派。”
“因為我跟誰都合不來。”
甘玲簡短地答完,就和我大眼瞪小眼。
“那……比如說?”
“比如說我婆婆,寧寧奶奶,我煩死她了。”
我點點頭,甘玲又沒下文了。
如果我是一個接受教育和培訓的記者,我面對甘玲大概也沒有什麽措施可以讓她說出口,她很顯然藏著話在舌頭底下,只要輕輕一張口就吐出來,但是她就是牙關緊咬不肯吐出,她想說的時候就會說,不想說的時候就緘默或者顧左右而言他,永遠掌握談話的主動權。
可我自小到大都很懂得知恥與分寸感,面對別人不想說的話題很自然會坐著滑梯自己飄下去,絕無追問的覺悟,此時哪怕我知道甘玲故意的,也總是問不出口。
張口,閉上,再結巴了半句話,再吞回去,我像被釣上來放進盆裡苟且存活的鯉魚,不停地吐著空氣,焦灼得用尾巴把塑料盆拍得啪嘰啪嘰。
我放棄了,起來收拾鑰匙:“咱們下去吃飯吧。”
我就不是問話的料,只能期盼甘玲願意主動去說。
甘玲說:“你問。”
“我不知道怎麽問,我心裡全都是問題。”
甘玲也想了想,意識到她的確在為難我,在下去吃飯之前,給我又簡要地多吐了幾個事情:“比如,我跟寧寧也不太相處得來,我跟她爸爸相處得也不好,跟鄰居也是天天罵架——”
這些事我已經從她嘴裡知道了,想聽點新的,甘玲好像讀完目錄就合上書,理所應當地站起來,把話題結束了。
醬色的湯裡根根麥面筋道爽滑又有嚼勁,香菜點綴在豆乾鹵蛋旁邊,面條有棱有角兩邊薄得透光,甘玲挑起一筷子,抖開肉末,呼嚕在嘴裡,吃得比我快,端起手機給我轉帳八塊錢。
我說這碗面七塊,甘玲就伸過筷子把我碗裡沒動的鹵蛋夾走了,湊了個八塊。
即便按照我道聽途說的心理學來看,這人也是很古怪,一邊什麽都不說對我很設防,看起來非常封閉,但是行動上對我卻沒有過多防備,一開始見面就吃我的鹹菜,後來也毫不嫌棄地用我的碗吃我的黃瓜絲,新冠當前她也不怕我有什麽病菌感染她——偏就這樣的人,問一句又不說話,動輒就是“你少管”“又來了”“關你屁事”之類的。
吃完面等著滾燙的面湯變溫,我雙手互相搓來搓去,想著如何開口。
甘玲已經開始喝面湯了,吹去表面的香菜末,就著鹹菜絲喝了一口,才說:“有的東西……我沒想好怎麽跟你說。交代得詳細,又很矯情,也沒有立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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