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個女人很會照顧人,很會過日子,很有自己的想法,做事也很有能力,如果不是鄭成剛,她會有更好的生活,偏偏我還一直不肯說,倒像是在為凶手遮掩似的,直到她自己都找到了凶手,我才姍姍來遲地決定交代——
我站在甘玲的角度反思了我自己的舉動,決心認真地道歉,可也不想忽然提起凶手的事,兩難之間,我正要站起來,甘玲就坐到我身側,順勢把我按回去。
道歉的話含在嘴裡,我低眉順眼,想好了要打不還手罵不還口。
“學會第一時間體貼自己的感受很難……我也是花了很久才明白這件事,”肩並肩,甘玲像是要教導我似的,但開了個頭,她還是抓起我的手,手心朝上,像是要給我看手相,說出口的,卻是她自己的剖白,“我一直很自私,以自我為中心的。即便是鄭成剛打我,我也要打他,我不舒服我就要嚷,但……有些時候,我的感受不準,比如對寧寧,我總是覺得,這樣對她更好,那樣對她更好,可能,她跟我是一樣的,有自己的想法……但我還是覺得小孩就像麵團子,人家捏出什麽樣,她就會變成什麽樣,她奶奶教她說髒話,不講禮貌……我覺得不舒服。但四周所有人都說是我不好,這裡不好,那裡不好,我也會動搖地想,我是不是矯情了?有時候寧寧也說,說我不像別人的媽媽,說別人家都是男主外女主內,爸爸愛面子,讓我讓一讓。我心裡不想讓,但有時候也沒辦法,我說那我讓一讓吧,順著看熱鬧的那些人說。他打我罵我,我都不還手,感化對方……但沒用,你越軟,越沒立場,越不要求,對方就更進一步。我後來才想明白。”
她把自己的事情拿出來,停頓了一下,又苦澀地笑了:“也是前段時間才明白,我肯讓,考慮他的感受,是因為我雖然不是個好媽媽……但到底,還是寧寧的媽媽。我愛我的小孩。”
提起鄭寧寧,甘玲抿著嘴唇停頓了很久,才繼續說:“他不一樣,我以為他只是對我沒感情,後來才知道,他對小孩也沒有感情。”
話題正在朝著危險的懸崖上狂奔,我伸出另一隻手疊在甘玲手背上,然而她卻很輕快地蕩過這件事:“所以,考慮別人的感受,是因為我樂意,我願意為他想才考慮對方的感受。考慮別人的感受並不是理所應當的,我一直都這麽想。”
我明白了,話題兜兜轉轉,還是繞回了我說她不考慮我的感受的那句。
我已經收拾好了情緒,於是急忙道歉:“對不——”
“對不起。”
甘玲先我一步道歉了。
我愣了愣,女人垂著眼,輕輕攏了攏頭髮,嘴唇一抿,才慢慢抬起頭來看我:“我沒有考慮你的感受。對不起。”
“不要道歉……我只是因為那次——”
“我知道。”
第57章 拍一拍
又沉默了一會兒,我的手和甘玲的手交纏在一起,也不知道誰在安慰誰,反應過來時驚慌地抽走,仿佛有人正破門而入窺見我們的姿態。
以前我會握著其他願意信神的人的手禱告,好像神灑水一樣給予我的力量通過我的手心傳遞給對方。現在力量在我和甘玲之間傳遞,穿針引線地把兩個女人捆在一起。
即便我站起來背起包打算告辭,那種黏連的感覺仍舊揮之不去,話題戛然而止,但我們都知道繼續下去會通向哪裡,所以沉默便成了那天最後的告別。
甘玲拿了鑰匙開鎖,拉開門閂,把我送到巷子口。
本來要說什麽,在她張口我也張口的時候,公交車晃晃悠悠地搖來,停在我身後,熱氣滾滾地招呼我,我隻好匆匆翻找零錢,慌亂地抬抬頭,車門噗呲一聲關上了,甘玲在車玻璃的鏡頭中走出畫面,留了一個倒影,字幕徐徐滾過,播放廣告的燈牌色彩斑斕。
那天之後,我有將近一個月沒有見到甘玲。
我沒去家興超市,也沒去她家,微信也聊得很少,她也沒有來。
這一個月,我倒是沒什麽事情可做。
我的日子在日歷上是光禿禿的一團,沒有什麽事件可以發生。
在最初,因為我忽然逃回能縣與李勇全等人有些摩擦,和朱二婷稟報了我在市裡的見聞對方表示了驚訝,在之後日子就變得非常平靜,我看電影,刷手機,做手工,下去吃飯。
但事情和我過去的七年有所不同——有一段時間,能縣連續下雨,難得放晴的時候,天邊亮出半截彎彎的彩虹,但另一邊的天滾過棉被似的雨雲,我提前穿上雨披騎著電車往墓地飛奔,半道上雨水壓頂,劈裡啪啦地打在我的塑料帽簷上。那飽經滄桑的破車在雨水的衝刷下身殘志堅地往前卷動著它的軲轆,我兩腳叉開,從小坡道衝下來,跑進墓地時,陣雨在我身後停了停,留出一線陽光,正好地照亮了鄭寧寧的墓碑。
我情不自禁地想,神忽然又開始指引我了,可我正要去做個封建迷信的事情,伸手抹了抹雨水,拂去了神的好意,從車座上拿下小鏟子,把雨後在鄭寧寧墳堆上的花花草草系數連根鏟起,挑選一些好看的堆在墓前,去別處鏟來些泥土堵住我挖出的坑坑窪窪,給墳包塑形,讓它圓滾滾地定著。
即便面對死人,我也並不擅長言辭,想了想,到底還是嘀嘀咕咕地說了句:“你媽媽很愛你。”
別的,也似乎沒什麽可說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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