直到有一日,神羿山一個負責的人來問她:“這病還有沒有得治?日複一日地複發,我還親眼見一個奴隸在我面前化成了水兒!你說這是怎麽回事!”
“奴隸?”衛子秋忽然睜開了一向半睜著的眼,“化成了水兒?”
要她眼見為實,於是,在之後的某天,她便親眼看見了一個人是如何在那巨大的膿包的吞噬下消失的。
藥箱砸在地上,砸痛了腳,她卻像渾然不覺一般。
“無論如何,他們是病了,正因為是如此可怕的病,才不能放棄診治,我現在雖然還不知這病因,但這麽多人,我多看看總能找到辦法,哪怕多活一日都是好的。”她不容置疑地推開了所有人,乾脆利落地住在了礦山中。
早上起來,她便披上鬥篷迎著在山中還顯得極為可怖的風巡視,把每個人的面孔記住,背著藥箱,什麽頭疼腦熱都可以找她,切了無數個膿包,早已練就了一手好刀法,手起刀落,就是貼著血管也不會顫抖半分。她也見識到了這詭異的東西,頭上,屁股上,腿上,脖子上,全身上下無處不長,像是某種寄生的怪物,蠕動著顫抖著,讓她每次下刀都像是割在自己的皮肉上。晚上回去勉強自己洗漱,勉強自己用飯,人愈發清瘦,遠看就像一張紙。
那天正在洗漱,忽然床底傳出了一聲響,她披衣起來,看見那小狗正慢慢爬出來,對她狡黠一笑。
“躲著做什麽?”
“他們說,這種病會傳染,誰得了,就殺了誰。”小狗像是隻來報信似的,天真地笑笑就跑走了。年輕的醫者出門去,嗅到了風中的血腥氣味。
她依稀看見小狗在帶路,她循著小狗指引的路線往前走,走到一處荒僻所在,看見了堆積如山的奴隸屍體。
衛子秋沉默片時,也並未說什麽,只是折返離開。
清早,衛子秋比平日早起了一個時辰,沒有和任何長官爭辯,只是走遍神羿山,抓緊時間去看病人,她並未發現傳染的證據,她曾經試著將一個人關在屋子裡,任何人不得接觸——但他還是得了這怪病,而有人就和得病的人朝夕相處卻也沒有得,就比如小狗……她對這病一無所知,因這病出現在靈脈的神羿山上,出現在這靈氣駁雜之地,她翻遍醫書,找到前輩們給這病的稱呼是靈氣病。
早出晚歸,衛子秋像是把自己擰絞乾淨了,榨出每滴血肉來,想要去搶回那些奴隸,一切都是徒勞的,無論是用藥,內服外敷,無論是切掉膿包還是用繩子勒住還是用火炭燙掉,沒有一種方法能夠醫治。
甚至願意跟隨她學習的幾個小徒弟也都相繼因為靈氣病去世。
衛子秋愈發沉默,每天晚上,小狗蹲在燈旁看她研讀典籍,咬著手指記錄每日的病症,吞大量的藥草,反覆假設,反覆推倒,徒勞地撕扯頭髮,便把自己的靈石挪到這附近來。
衛子秋在人前,總能平靜地問話,譬如:“昨日腰上還有異物感麽?”又比如“你每日看這些靈石,能看出什麽?”
“什麽也看不出,但就是想看。”小狗天真地眨著眼,那時小孩也長成了少女,卻總是可愛的模樣,衛子秋因此有些放松,一直將她視為幼童,在想要發瘋地大喊幾聲這病到底是什麽的時候,想起身邊還有個孩子看著自己,竟然就能奇跡般地平靜下來。
後來,奴隸們中,逐漸多了些城裡熟知的人的面孔,衛子秋偶爾回城裡拿衣服拿藥時,經常能收到人的請求:“請幫我給我父親帶封信……請把這件棉衣帶給我兒子……”
她受不了所有人都對自己企盼的目光,城裡的人盼著自己能夠傳遞信息,山裡的人盼著自己能夠醫治好他們。明明所有人都絕望了,眼神裡都沒了光,他們不信自己的親人在神羿山還活著,他們不信自己的病還能被治好,但只能徒然地抓著她,抓著名為衛子秋的救命稻草,用那絕望的眼神把她拖拽在一樣的絕望中。
唯有那叫小狗的孩子總是眼神清亮,總是活著,從未改變過,也沒有對她有過那樣絕望的企盼。
然後,她發現自己也得了靈氣病。
她的靈氣病看起來很是平靜,穿上鬥篷便什麽都看不見,唯有脫下衣裳,看見自己的腹部上蠕動著可怖的怪物。
她一開始還沒有瘋。
後來,那個叫小狗的孩子,對她有了妄念。那本該對她毫無祈求的一雙眼寫滿了對她的渴望——又那麽絕望。
“衛子秋……我一直都對你……像那些男女之間,我對你的感情……我並不是瘋了,我知道我是個怪物,我本不願意說的,但我——”
衛子秋發出一聲冷笑。
當所有人都對她存著期盼,卻又不指望她能做到什麽,只是朝著她投來絕望的悲涼的視線,她沐浴在這樣的天譴中,沉默寡言地自救,直到自己以為還是個孩子的人也用那種絕望而苦楚的眼看著自己。
她沉入了幻象中。
她瘋了。
然而她瘋得很冷靜,直到她把刀捅進了小狗的肚子,人們才意識到原來她瘋了。
她說小狗得了靈氣病,她不願意看著這孩子變成怪物,她要殺了她。
衛子秋狂笑著,又悲慟地大哭,那些還記得原先身份的奴隸試探著要去看躺在地上的小狗,卻被衛子秋狠狠地用刀子逼退,把輕盈的少女背在身上,哭著下山離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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