唐若興許這輩子都沒說過這麽軟的話,對自己捏在手裡的狐狸好言相勸,甚至沒有動用她操控那片碎片的本事,真打算曉之以情動之以理。她不相信同為妖,甚至是血親的情況下,那個能對小狐狸們心軟的程錦朝會對她無動於衷。
她心裡,是真的想要把程錦朝帶回族群的。她的親妹妹!
心裡只要這麽一想,剛愎自用的外皮下鑽出許多隻名為感情的蟲子,四體百骸地爬著,唐若忍不住要落淚了:“母親給我取名唐若,她說還想生許多弟弟妹妹,一個叫平安,一個叫喜樂,一個叫吉祥,一個叫如意。連起來就是倘若平安喜樂,吉祥如意。然後她說,等我們再生小狐狸,就接著這句話,第一個孩子要叫惟願,然後大家要分別叫,順遂,溫暖,和睦,相愛。
“我們狐族本來就是很大的家族,母親一直想要有一個很大的家,看著子孫和睦,族群興旺幸福……沒想到最後只有你和我。狐族有很多事,總是被其他族群欺負,外頭有危險,母親就叫我躲在這裡,我經常想,若是母親早點生弟弟妹妹就好了,我就不至於總是孤零零的。
她松開了程錦朝,慢慢回憶道,“以前這裡有很多人,我能聽見上面的動靜,腳步聲,有時候滴水,有時候會有些不長眼的魚從下面鑽上來,鑽到夾層裡不停地甩尾巴,啪嗒啪嗒——”
程錦朝忽然道:“你不要說這些。我不願聽,我——我生來便是人類養的,我母親是凡人,她教我認字讀書,我出來遊歷之後沒多久就跟隨明塵尊者,我的朋友們也都是……都是人族,大家很信任我,對我很好,我也有很多值得珍惜的故事。你說一千道一萬,我不會背叛明塵的,你要我做什麽,不妨直說,反正我絕不會配合你。”
“你對我們是姐妹這件事,毫無吃驚,難道是之前就有猜測麽?”唐若笑著捏狐狸的耳朵,撥她的耳墜,“這是……這是明塵的吧?你這樣忠心,我很難辦啊!”
“你怎麽看人家耳朵看這麽仔細,尊者耳墜很多,你倒是知道。”
“我和她正面對決少,但許多時候我也知道她做什麽。我不是瞎子,我猜如果沒人說,她都不知道我是個紅狐狸還是白狐狸,我卻能把她看得一清二楚,衣裳的褶皺,慣用的手勢,喜歡的配飾都是什麽款式,我都知道。你戴著的,是她經常佩戴的,很喜歡的一隻——”
狐王又捏了捏,笑道:“她是你的神?你這樣崇敬她?她分明沒有我強。”
“與強弱無關。”
“那是為什麽?這樣死心塌地?都不肯回到族群中。你說人類信任你,我信,可你永遠都與她們不同,你終其一生都會在非我族類的猜忌中度過,永遠都與她們不同,即便付出百倍的努力,即便上趕著那麽毫無條件地信任明塵,對方仍然會懷疑你。值嗎?回到族群就不同,你無需做任何事,只因你是你自己,你就會被接納——這樣不是很輕松麽?”
先前狐王繪聲繪色地回憶童年並沒有讓她覺得自己離程錦朝近,反而是此時開誠布公地聊起這種事,她才感覺出了有點姐妹的意思。
程錦朝也並沒有著急呼喊,反而和她聊了起來,隻道:“我明白的,但萬事都很艱難,並不見得所有事都可以輕易地融入自己的族群去。雖然我是妖族,卻已經不一樣了,我自小到大所見到的一切,我所做的所有行動構成了我自己,即便你逼我吞噬修真者的精血,你要我去吞吃其他的妖,若是可以,我都不願意去做。無論如何,我都不能從這種事中坦然接受自己,即便我回到你的族群中,當大家熱烈地說起去哪裡吃個人時,我還是不能融入——這樣,雖然身份和你們一樣,心卻不一樣,何談輕松呢?”
“你意識到,人和妖各自有自己的規則了對吧?人的規則,吐納循環,行善,沒到絕望的時候不去戕害同類,攻擊性弱,不那麽暴虐,善於合作,雖然懦弱卻很懂得愛。妖的規則,吞噬毀滅,作惡,閑著沒事就去殺同類同族,極少數的族群才有骨血親情,沒什麽愛可談——你不就是認同人的那套規則麽,可你別忘了,你的身子就注定你是妖,你難道沒有克制不住妖性的時刻?真的甘心麽?”
“你想說什麽呢?”
“你知道我為什麽要收集碎片麽?為的就是改寫規則,我要成為神,寫下我的規則。你若聽我,我說,從今往後,妖和人的規則相反,妖作此間主人,吐納循環,以妖為善,妖有自己想要的一切——我這樣說雖不嚴謹,但的確是這個意思。”
“那用你的話說的話,就是你也羨慕人的規則麽?”程錦朝忽然問道。
狐王唐若睜大了眼,半晌,忽然揉揉她的耳朵。
“不,不是羨慕,是嫉恨。我恨天道安排不公,安排人和妖全然不同的處境,讓這個世界上的妖過得辛苦。我恨天道要如此安排,若是我來做神,我來安排,必定要構建一個,妖無需狩獵吞吃彼此戕害也能活下去的世界,妖來耕作,循環,建造,成為這世間的主人。”
“這是你的道心麽?”
程錦朝默默垂下頭,舔了舔爪子。
“我不能讚同你,但我……我覺得你說得很好,甚至有一瞬間想,你是對的,我該支持你。”
她所有的掙扎與困惑,都源於她為妖的身份,若她生來是人,所做的一切都不必掙扎,理直氣壯,人類是世界的主人。唯有她,一路艱難流淚,反覆搖擺,皆是因為在人和妖之間徘徊不定,看不清自己的去路,恨不到自己的出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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