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去過了。”沈懿與陳婆婆膝挨膝坐。
陳婆婆輕歎口氣:“我要講的故事正是發生在鏡明學堂。”
鏡明學堂的女學生與新來的女先生在春日裡邂逅,她們在那樣黑暗的年代,對同為女子的人情愫暗生。
沒過多久,女先生一身清高傲骨被俗世打斷,女學生留在原地癡癡地等,此去數日,她終於等來先生那句:“我也喜歡你。”
有情人生逢亂世,苦中啊作樂,人間啊貪歡。
“後來啊。”
“鬼/子來了。”
陳婆婆停下講述,她將眼角的淚默默拭去,沈懿心裡堵得慌,她幾乎可以猜到女先生和女學生是什麽下場。
鬼/子來了。
在那個兵荒馬亂的年代,這四個字就是故事的結局。
生離死別也好,同生共死也罷。
誰都逃不過這一劫。
陳婆婆接著說:“我的外婆和她們是故交。”
陳婆婆的外婆曾經是那位女學生的同學,結果沒能逃脫女性早嫁的命運,好在夫家敦厚,待她不薄。
外婆在兩人身後整理好她們的遺物,根據那些日記和自己的回憶,嘗試寫下她們的故事。
本來她只是把這段故事當做私人的紀念,誰曾想,她有幸逃過戰亂,無緣躲過文/革。
那些年輕人闖入外婆的家中,搜出代表舊社會的物件,他們把這些東西撕的撕、燒的燒,這還不夠,領頭的人看到本子上記載的女先生和女學生的故事,他立即將這件事匯報給上級。
那一天,領導戳著本子,氣得臉紅脖子粗:“這寫的是什麽?”
鬢角已霜的女人不卑不亢:“寫的是愛情。”
“荒唐!”領導怒斥:“兩個女人,叫什麽愛情?”
他破口大罵:“你的思想有問題!這樣的淫/書必須銷毀!”
女人冷冷地打斷他:“你是覺得:‘女子相愛,有悖倫常’,是嗎?”
領導自詡是新時代的接班人,聽不慣她文縐縐的發問,他不耐煩地說:“什麽叫女子相愛?這叫有病!”
“我們需要對你進行再教育,讓你學會重新做人。”
女人嗤笑一聲,她的眼裡和著血淚:“很多事,說出來是‘倫常’,寫出來是‘吃人’,這世道千百年來都一樣,什麽都變了又什麽都沒變。”
領導氣得把本子丟到她腳邊。
那天之後,外婆寫“淫/書”的事迅速傳開了,她的兒子、媳婦,女兒、女婿,都引以為恥。
所有人都覺得外婆瘋了。
不然她怎麽會寫下這樣的“淫/書”?她怎麽敢堅稱女子之間可以相愛?
每次鎮上開“大會”,那些人都會要求外婆掛上牌子,拿著那本“淫/書”上台,讓她照著書裡的內容一字一句念出來。
他們要讓所有人都聽聽,這個女人的思想有多齷齪不堪!有多敗壞風氣!
可外婆不在乎,別人唾棄她、鄙視她,她也照念無誤。
兩個女人,同性相愛,驚世駭俗,便是錯麽?
“向來如此,便對麽?”
一群連愛是什麽都不懂的人,又有什麽資格批判她們的愛?
外婆為了這份堅持幾乎眾叛親離,只有自幼在她膝下長大的小外孫女念恩,經常偷出家裡的糧食送給她吃,還要纏著外婆給她講以前的故事。
幾年後,外婆因為一場風寒徹底倒下。
小外孫女來看望她時,病入膏肓的外婆拉緊她的手,氣若遊絲:“囡囡,我有兩位舊朋友,你幫婆婆記一下她們的故事,好不好啊?”
小外孫女傷心地抹眼淚:“外婆,你不要走嘛,她們的故事你還沒講完呢。”
外婆費力地把那本封面快被磨損的書塞進她手裡,她留下最後的叮囑:“乖囡囡,幫外婆記著她們。”
當天晚上,老人溘然離世。
她走了,去尋這一生唯一的摯友,見面時送上一句遲來多年的問候:“你和先生,一切都好嗎?”
小外孫女長大後遠嫁異鄉,等到子孫滿堂,她也步入時時拂拭舊物的年紀。某天夜裡,她翻開外婆留給她的唯一遺物,封面上的《春日薄》模糊地快要看不清了。
半個月後,她收拾好行李,重歸長寧故裡,花盡半生積蓄建成“春日客棧”,旁觀一場又一場在春日裡的邂逅相遇。
“囡囡,你說啊。”老人淚流滿面。
“這是個什麽世道?”
陳婆婆的話一字一字地敲進沈懿心裡:“好好珍惜眼前人吧,這日子啊,一天過一天少,誰料得到未來有多長。”
“也許等不及明天,這一生就走盡了。”
本章講的兩個故事是專欄裡的《長寧》和《春日薄》
第36章 佛渡
36、佛渡
沈懿低落的心情一直持續到晚上,哪怕臨睡前沈清徽拿出雕好的小貓,都沒能哄得她開心。
沈清徽極少看到這樣的沈懿,她不無擔憂地問:“阿懿,今天怎麽那麽不開心?”
沈懿靠在她懷裡,眼睛濕濕地和她講起下午聽到的兩個故事。
她不再是那個說話有些磕絆的孩子,只是兩個故事包含的信息量過於龐大,她斷斷續續地複述,時不時補充些前面遺忘的細節,一個多小時無聲地滑走。
沈清徽始終耐心地聽她講,偶爾找準時機將水杯湊到沈懿嘴邊,喂小孩喝下幾口水,潤潤乾燥的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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