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是這個國家一人之下的丞相,不過當年的意氣風發、決絕果斷,都已經被蒼白的兩鬢化成了粘稠的、割舍不清的優柔寡斷。
沈相對這個獨子的寵溺,已經讓他模糊了是非的標準,他甚至不再堅信自己“梅花香自苦寒來”的那一套成才準繩,他努力的、無意識的,為他的梅花選擇了一片沃土和高牆。
沈相撚了撚胡子,“此事,到底是那丫頭太不知禮數,索性...”
“父親!”
那牆上,屬於司年的影子也矮了下去。
“父親,聖人雲,君子修身、齊家、治國、平天下,而今父親已是位極人臣,女兒大膽,敢問父親,刑獄之中,若有有人觸犯刑律,按律,本當處以流放兩千裡。可處刑的,偏是此犯人的親故,那是否為證明處刑之人無有偏私,便該將犯人斬首示眾?”
“世人皆知,徇私,是為私利。可在明知有法度的情況下,卻對這所謂的‘自己人’重加嚴責,是否此舉同樣是為保個人私利、私名的徇私?父親曾向陛下上奏,審訊犯人之外,刑部官員不可動用私刑。女兒再請問父親,這超出法度之外的責罰,又是否算是動用私刑呢?”
“女兒知道,三弟是府中獨子,父親愛重,自是理所應當。不過,聖人雲有教無類,阿狸她確實頑劣,女兒也尚在調.教,為防她不懂禮數,生出事端,更下了命令,無有吩咐,不得外出!”
“三弟一向畏我如虎,女兒不願深究,這二人怎麽會碰見,甚至起了爭執。更不願追問長輩,怎得偏在女兒出府這日,想起來蘭院小坐。”
“有道是家和萬事興,父親位極人臣,多少雙眼睛盯著,女兒無用,隻想府中能少些爭端,少給父親仕途添亂,若是父親也覺女兒處事不公,女兒願將這管家之權交回。”
阿狸只看見小姐的影子也跪了下去,她便下意識地要站起身去扶她,然而膝蓋的酸痛讓她更重的趴倒在地。
沒多久,有人把阿狸架起,拖了下去。
二十杖挨完,阿狸被丟到了蘭院的柴房。
血肉模糊的腰臀火辣辣地疼。
阿狸在外頭的時候聽說過,有些“有手藝”的人,十杖打下去,外面看起來沒什麽事,實際上髒腑都被震爛了,過不了一天,人就沒了。
她那時候還覺得誇張,明明衙門裡的棍子她也挨過,哪裡有那麽疼!還要人命?
現在她信了,原來衙門的人偷懶,是連打板子都不會使勁的。
原來這二十杖,是真的可以打死人的!
阿狸還聽說,有些人家對下人的處罰,就是打了廷杖之後丟出府,死了就死了,活了也是殘廢,然後叫他們自生自滅。
顯然相府的規矩不一樣,這裡是先丟到柴房自生自滅,然後...然後她也不知道會怎麽樣。
阿狸一天水米未進,還在大太陽底下曬了一天,傷口又疼得厲害,她已經沒有多余的精力去思考之後該怎麽辦。
迷迷糊糊的,她聽見柴房並不防風的門窗被風吹的嘩嘩作響。
入秋了就是這點不好,白天熱的要死,晚上又冷的厲害。
阿狸趴在廢棄的、滿是塵土的炕上,她並沒有摸索到什麽禦寒的東西,反而因為這動作,拉扯的傷口更加疼痛。
汗水混雜著灰塵,阿狸一臉的泥汙,然後那門“吱呀”一響,隨之肆虐的夜風隻猖獗了一陣,就被隔絕在外。
司年踢了塊木樁子,從裡抵住了門,又抱著棉被,小心地蓋在阿狸沒有傷口的地方。
阿狸沒有什麽反應,只是睫毛微微顫了顫,司年又從懷裡掏出包藥粉,掀開了阿狸被血浸濕的衣衫。
盡管司年再如何小心,那被粘在傷口上的布料被一層層掀開,都會惹來阿狸肌肉的緊繃,疼痛是必然的,那鮮紅的血肉在冷白的月光下,更加的觸目驚心。
藥粉還沒敷ʝƨɢ*上去,阿狸就察覺到一滴冰冰涼的水滴落在了傷口。
那裡的疼痛更厲害了,並且迅速從一點,蔓延到了全身。
傷口就像是被丟進冰川的火種,泛起的滾燙熄滅,阿狸冷得全身都在細微顫抖。
阿狸撇過了臉,她把半張臉都埋進柔軟的被褥裡。
她莫名覺得眼眶發酸,那滴淚像是打開了什麽開關,瞬間激起了她心裡的所有委屈和膽怯。
原來事到臨頭的時候,她也是怕死的。
她怕這柴房的腐朽味道、怕天上那冷冰冰的月光、怕這硬的硌人的土炕、怕那夜裡悉悉索索的草蟲...她怕自己見不到明天的太陽,怕明天的自己會變成一具冰冷的屍體,怕那些夜裡出沒的甲蟲,會爬上自己早已冷卻的骨肉。
對於被丟棄在這裡的後果,阿狸根本不敢細想。
她自以為是的勇氣,只是面對隨時可能遭遇的意外的接受,但這並不意味著,她已經能面對等待死亡的絕望...
而與這絕望並列、同樣不敢讓她細想的,還有小姐的態度。
阿狸知道記事很早,但這並沒有讓她的記憶裡,有比別人多一點,算得上好的片段。
她隻記得自己和野狗搶饅頭,和乞丐搶橋洞。
她記得街東頭那永遠香噴噴、卻永遠吃不到的白面饅頭。
她記得酒館門口,醉醺醺又臭烘烘,就連銅板都油膩膩的醉漢。
小姐是她記憶裡,唯一的、擁有的亮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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