司晨擦拭眼角的動作一頓,夏東籬長長吐出口煙,“現在看來,就算你替她哭嫁了。”
司晨臉上的悲切僵住了,隨後露了個無可奈何的苦笑,“你...”
他“你”了半晌,最後喟歎一聲,“那段時間,辛苦你了。”
“這話用不著你來說。”夏東籬並沒有因為司晨收斂的語氣,就對他有半分的客氣,但她確實又歎了口氣,“十一月底到十二月那會兒,司年自己還能動,我還是晚上跑場賺錢,白天迷迷糊糊,滿腦子隻覺得困。現在想想,才發現我都好久沒好好看過她了,好像那麽突如其來的,她肚子就大的下不了地、走不了路了。”
“許醫生跟我說,她現在需要人寸步不離的照顧,我那個時候才發現,她身上瘦的已經幾乎是皮包骨頭了,但肚子和腿又是腫的。”
“我小時候,我奶跟我說,他們年輕的時候鬧饑荒,好些人餓到最後吃觀音土,最後拉不出屎,活活被憋死,那些人就是肚子大的像鼓,胳膊腿卻是皮包骨頭。”
“但是她肚子裡都是水,我算了算,土克水,然後就從我乾爹腳底下弄的那點土裝進了小瓶子裡,給她掛脖子上。”
“她一直很配合我,我讓幹什麽就幹什麽,後期她沒什麽胃口,惡心、嘔吐、心慌,但是我給她喂飯,她就逼著自己吃。”
“她唯一一次不聽話,是薛桐他們來北京探病。司年知道了我把摩托車和家具都賣了的事,再然後,我喂她吃飯,她就不肯吃了。”
夏東籬臉上的神色看不出悲喜,但司晨第一次聽見她用這樣刻薄的語氣談及司年有關的事情,她說,“一個快死的人,老是操心別人的後路,你說是不是有病?”
司晨第一次有了,在這兩個人之間,自己是個外人的覺悟,他沒接這話,又問道,“你們吵架了?”
吵架並不奇怪,畢竟照顧病人的人和病人的壓力都不小,司晨常常會和他父親吵架,哪怕是手術之後也不意外——他父親太執拗了,越是不讓做的時候就非要做,老了老了,越來越像是個不服管教的孩子。ʝƨɢ*
司晨每次吵完架就後悔,但後悔也不耽誤他和他父親下一次的爭執——他父親根本什麽都不懂,但他都是為了他好!
所以,至少在這一點上,他和夏東籬站在同一立場——她都是為了司年好。
同理之下,他並不覺得夏東籬和司年吵架是什麽了不得的罪,她賣房子賣家具是為了什麽?還不是為了有錢給司年治病?司年在這樣的事上鬧脾氣,實在是像他父親一樣的令人頭痛又惱火。
可夏東籬搖了搖頭,“沒必要吵架。”
司年拒絕吃飯,夏東籬就陪著也不吃,司年不睡覺,夏東籬就陪著也不睡,一個晚上都不到的功夫,司年就投降了。
她在凌晨四點和夏東籬說她餓了,夏東籬掏出早餐餅乾喂給她。
手掌大的一片,司年吃一片,夏東籬就吃一片,司年說要睡覺,夏東籬就在地上陪護的床上躺下。
陪護的床是折疊的,很矮,但司年因為腹水的緣故,必須把病床搖起來,坐靠著入睡才能減輕腹水帶來的壓力。
司年睡覺的位置很高,她躺了不知多久,把滿是針眼的枯瘦手臂垂下去。
手指微微蜷動,像是在夠什麽。
夏東籬沒睡,她把自己的手指勾在司年的食指上,然後她聽見司年極為壓抑的哽咽和低語,她像是在問夏東籬,又像是在問自己,“都賣了,你以後怎麽辦?”
夏東籬胸腔裡的那口氣松下去,說出來還好,老實說,她實在是更怕司年把事情都憋在心裡。
夏東籬扶著床邊的扶手跪直上半身,她把司年的腦袋抱在胸前,兩個人互相依偎著,那是那個冬日裡為數不多的溫暖,司年抵著夏東籬的肩膀,像是折翼的鳥,看起來無措又滿心愧疚。
她低低的重複著一句話。
“你怎麽辦?”
她死了,夏東籬怎麽辦?
夏東籬心裡也很困惑,司年死了,她該怎麽辦。
她這兩年曾經無數次地問過自己這個問題,但每個階段的答案都大相徑庭,現在夏東籬也一揪沒有準確的答案,但至少,人該先過好當下。
她揉了揉司年的腦袋,“沒事,等以後你好了,我們賺了錢,再一樣一樣添回來。”
可司年哭得背都在抖,“摩托車你也賣了,你是不是...要真的忘了我了?”
房子她可以不住,家具賣了就賣了,可摩托車...她當初明明那麽喜歡那輛摩托車。
夏東籬笑笑,“傻瓜,你人就在我跟前,我怎麽忘了你?”
司年的眼淚已經打透了夏東籬的前襟,好燙。
“你連個,能留個,留個念想的東西都不要了。”
夏東籬揚了揚下巴,漫無目的地盯著面前清冷的虛空,心裡卻想著,她已經好久沒把司年招的哭成這樣了。
她一下下順著司年的後背,說“以後你再給我買輛新的。”
司年哭得有些喘不上氣,她松開了夏東籬,偏頭躺回床上,大口大口的呼吸。
她扭著頭不肯看夏東籬,夏東籬這才有些慌了,她試圖去把司年有些歪了的氧氣管放正,可司年有氣無力的推開了她的手。
夏東籬的眼前忽然花了,她用力的眨了眨眼,一滴淚落在司年腦袋旁的枕頭上,她勉力擠了個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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