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的女朋友,她叫路鹿。”沙九言如是道, 聲調起伏間聽不出情緒的波瀾。
沙院長卻有些滑稽地瞪大了眼睛,驚駭地叫出聲來:“女朋友?!是那個意思的女朋友?!”
要不沙姐姐怎麽會說小老太太病重如斯,卻依然聲如洪鍾呢……
“是, 我從不開口。”沙九言的話斷了一拍, 像是在克制和宣泄間做著最後的掙扎,她抿了抿薄唇繼續道, “但我一直將您視作我在這個世上唯一的親人。我有了喜歡的人,我沒有理由瞞著你,我一定要把她帶來給你過目。”
“唯一的親人……”沙院長緩緩摘下老花鏡,渾濁的一對眼珠裡翻湧著濃濃的傷懷, “九言啊……你拿我當唯一的親人, 卻一直……拿自己當這個院裡格格不入的外人,你覺得我會高興嗎?”
聽聞此言,沙九言心跳的泵送猝然斷裂,片刻之後周身的血液才重新流動起來。
從交握的雙手探知對方的情緒波動,路鹿訝然,原來沙院長對沙姐姐竟是如此知根知底……
沙九言不知是何滋味地開了口:“您都看出來了啊……”
“你長大了,成熟了,掩飾得越來越好了,現在叫我分析你的想法,我還真沒那個能耐。”沙院長摩挲著一塊塊鐫刻歲月的木簡,陷入了往昔的回憶,“但我永遠忘不了你剛來院裡,看什麽都是怯怯的眼神。那麽幼小、那麽脆弱的娃兒, 孤兒院對你來說儼然就是一座險惡叢林。”
“我知道這跟慢熱還是活潑沒有關系,你有你的原生家庭,不管那段經歷是好是壞,突然把你摘出來丟進一個渾然陌生的環境,換了我一個成年人都會害怕得戰栗起來吧……”
“好在陌生,不會永遠陌生。看著你一步一步,逐漸接納身邊的夥伴,逐漸接納老師們和我,我真的深感慰藉。我記得那時候院裡的孩子還沒現在這樣多,大家爭先恐後叫我‘媽媽’,你卻總是怯生生地揪著衣擺喊我‘院長’。”
“院長就院長吧,每個孩子心裡都有傷,但沒有哪個孩子像你這樣又懂事又執拗。還記得有一次,善心人給院裡捐文具,大家興高采烈去挑鉛筆盒。輪到你的時候你拿了那個大家都不想要的,在運輸過程中留下劃痕的。我看到了很心疼,我問你原因。那時你的笑,我想就算我埋入黃土了也不會忘。你說:‘我用這個就好,好看的留給大家’……”
一直默默聆聽、默默流淚的沙九言聽到此處終於忍不住輕斥,盡管她的聲音已經哽得無法連貫:“別說……那樣不吉利的話了……好麽……是啊……我對你一直以來就是和文具盒同樣的心態……你不是我的,你是大家的,我想把最好的你……留給最需要的大家……所以,請你不要輕易說離開,還有那麽多的孩子需要你的關懷照料……”
沙院長多想像從前那樣,用粗糙的指腹抹去娃兒嫩生生的臉蛋上掛著的淚珠,然而此刻被病痛折磨得喪失氣力的她無法達成夙願。
但在她的設想中,終有那麽一日,她的愛可以假之於人,她的孩子會遇到一個能愛她更深、愛她更久的人。
而這個人似乎已然來到沙九言身邊,在她的設想中,又在她的設想外……
路鹿單手將沙九言圈入懷中,所有的哽咽、啜泣、抽噎、痛哭都有了一個收容之所。
從她的額角一路揉到耳垂,極盡溫柔的動作,沙姐姐的眼淚並非為她而流,但路鹿希望一定因她而止。
等沙九言的情緒漸漸平複,路鹿才掏出紙巾細心地為她拭淚。
“對不起,又把你衣服哭髒了。”沙九言過意不去地看著路鹿那被眼淚糊成一片的衣領。
路鹿輕笑一聲,揉揉她哭得太投入仍有些抽搐的後頸:“沒關系,反正衣服,也是你給我洗的。”
洗衣服?
九言這是在給這個叫“路鹿”的小鬼當賢妻良母呢?
沙院長在病床上極盡浮誇地歎了口氣:“看得我都空虛了……”
路鹿這蜜糖小嘴又派上用場了:“您有那麽多,孩子陪伴身側,怎麽會空虛呢?”
這話說到沙院長心坎裡去了:“是啊,都是我的寶兒呢。”
沙九言終於還是踱到床頭,這是最後的機會,稍縱即逝的機會。
她用乾澀卻無比堅定的聲音訴說自己最真實的內心世界:“院長,其實我一直都把你當成我的母親,我敬你愛你不亞於任何人。可我擔心自己多纏著你一點就是多分走一點你對其他人的關心。我很害怕,我怕自己在不知不覺中侵佔了那些本不屬於我的部分。”
“哪有什麽屬不屬於的?”沙院長長歎一聲,不知是為了沙九言這麽多年來的小心翼翼,還是為了自己的束手無策,“你有時就是太愛和自己的心意作對,順心而為不好嗎?”
路鹿攬著沙九言的肩膀,適時插了一嘴:“就是就是!沙姐姐你啊,心思太重。正是因為咱媽,有那麽多孩子。你只看到,大家從沙院長那裡,獲得的,但彼此之間,互相贈與的感情,又怎麽說?愛本就,不是單向道,在你隔壁的,幾條道上,大家都等著,你敞開心懷,去愛他們。”
沙九言一直叫不出口的一聲媽,路鹿倒是順溜得很。若論互補,這大概就是最好的詮釋。
但有人偏不買帳,一臉嫌棄地嘖嘴:“路鹿是吧?你叫誰媽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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