離她更近。這次輪到周煙淺閉上眼睛。
這個點,外頭算得上是安靜,偶爾有哪家的陽台亮起,晾出來的衣服影子一排排垂著,映在樓外的磚牆上,隨著月光一同升起。空氣中飄來洗衣液的香味,月亮清湛湛地掛在天邊,星星又多又亮,輝映著幽藍的夜空。
出乎連晚的意料,周煙淺說:“我之前也常常看見這樣的天。”
那是夜很深很深,深到城市裡的光漸漸沉下去,出租車的車燈照著代駕的熒光馬甲,所有的光亮都被習以為常的時候。車裡的廣播會放粵語的深夜電台。司機也許說話,也許不說話。周煙淺倚著車窗,就能看見這樣靜謐,而又清澈的夜空。
數不清多少次,她聽著車裡的廣播唱:
是人是牆是寒冬,藏在眼內;
有日有夜有幻想,無法等待……*
出租車駛過地鐵口,流浪漢蜷著雙臂,駛過燈火通明的便利店,店員坐在關東煮旁邊托著下巴。可周煙淺並不覺得冷,也不覺得寂寞。她還年輕,身上也燃著一團火,火光裡淬煉著的野心和奮鬥的欲.望,足以燒光一切疲倦,睡意和昏沉。
周煙淺那時在一個時尚工作室工作,從擺弄衣服和首飾的助理到大型活動策劃。那時的生活裡總是來來往往許多人,許多美麗的女人,美麗的男人,無時無刻都光鮮亮麗,但他們在深夜裡都不可避免地變得疲憊,可在燈光下疲憊就像是他們戴在身上閃閃發光的首飾,反而讓人變得更美,更珍貴。
到後來,眼淚如是,苦痛猶然。
華美的,醜惡的,周煙淺把這樣的自己藏進日複一日深夜的出租車裡,深信會有收獲的那天。
但那麽大的城市,也總要有幾個希望落空的人。
周煙淺的失敗來得並不洶湧。
最開始是睡眠,然後是心悸,震顫,最後變成薄薄一冊體檢報告,輕飄飄地落進掌心裡。
那天下午。周煙淺拿著體檢報告在公園裡坐了一小會,公園中央的草地上有小孩,有野餐的中學生,有坐著輪椅的老人,他們看上去像是天生就屬於這裡。
而她自以為恆久地燃燒過的熱情,其實是生命,也搏不到一張入場券。
這個想法並沒有讓她痛苦。那點失落和不甘心輕飄飄地壓在她的心頭,變成了更深更重的欲.望,在生命受損的重量壓下的這一刻,周煙淺聽見自己心裡反覆地在說:
你付出的太多,給予自己的太少。
沒有人甘心離去。周煙淺遞交辭呈,交接工作,在出租屋裡打包行李,空蕩蕩的屋子裡只有寥落的幾個紙箱,原來她能夠帶走的東西這樣少,失去的感覺如此清晰,窗外的天空灰撲撲的,這個周煙淺好不容易熟悉的城市重新又變得陌生起來。
“然後呢?”連晚俯下身,問。
周煙淺輕輕踢了一下她的肩膀:“然後我就這麽打包鋪蓋滾回老家了。”
燈光很亮。連晚分明地看到。她的眼神有一瞬的恍惚。
回程的路沒有想象中的長。從飛機到火車,再到稀稀拉拉的公交車,在路口拉客的摩托車,父母有自己的平靜生活,原來舊的家沒人住,她收拾收拾搬進去。
房子很久沒人住。客廳裡的家具積了厚厚一層灰,塵封的衣櫃,從裡頭翻出來舊的碟片和雜志。
這裡沒有清潔公司,她忙了好幾天,把這些收拾出來的東西提了一大袋,丟到舊小區門口定點來的垃圾車裡。
垃圾車停在門口,味挺大,是很久沒見過的三輪車,發動機突突作響,周煙淺丟完垃圾站在原地看著它開走,天色暗了下來,那些被丟掉的、來自過去物件的哀愁突然便包圍了她。
如果她沒有回來……如果她未曾走過那些路,去過廣闊的地方,如果,如果能回到從前……
慢慢地,她從樓下走回去,感受到從未有過的、遲來的寂寥。
這寂寥讓她沒法真正停下。
她添了錢,買下一樓的鋪面。重新裝修,刷了牆,裝了成排的白熾燈和貨架,燈光亮起來,像一陣從身側拂過的春風。透明、敞亮的玻璃門,一眼就望得到路過的行人。
也看得見推門而入,小心翼翼打量收銀台,在她發現之前收回目光,每次都隻買一瓶礦泉水的、特別的人。
周煙淺不會把這些告訴她。
她只是望著連晚笑,裸.露的肩膀正對著空調的出風口。看得連晚忍不住抓著她的腳踝,往被子裡扯了扯。
對方說得輕松,讓她還想再問些什麽,卻無從說起。
周煙淺看她凝重的眉,忍不住要彎起唇角,又有些意外的無言,最後只能勾一勾手,把她也拉進被褥裡。
連晚順從地躺進她的臂彎裡。
一樣的月夜,同步的時間。周煙淺摟著連晚,感受到她身上的熱氣暖洋洋地渡過來,愜意包圍了她,讓她像一隻卸下防備的貓,得以小心梳理好自己的皮毛,低聲地絮絮耳語:“沒有了,全都告訴你了。沒有剩下的了。”
女人的聲音輕輕的,聽不出是失落還是坦然:“我的條件沒你想象的那麽好,你現在後悔還來得及。”
“不後悔。”話音剛落,連晚便說。
仿佛擔心話語太輕,她握住周煙淺的手,放到她的臉上。
“我不後悔。”
說這樣的話太鄭重,太不自然。對兩個人都是。可連晚的眼睛裡又醞釀起那些動人的水光,帶著些久違的酸意,燈光落進她的眼睛裡,晃了晃,又晃了晃,仿佛落進去兩個小小的月亮,她的耳朵紅透,臉上此刻的神態既像少女,又像女人,周煙淺定定地望著她,被越湊越近抱了個滿懷。
To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