臨街念宜館的坐堂大夫素手啟朱門,窈影兀自從中探出,神色清冷道:“春姑娘,煩請給我來兩支杏花!”
“好咧,楊大夫您拿好!”
望著手中嬌嫩的花枝,我的視線瞬間模糊成影。
我叫楊柳,本為萬州人,輾轉漂泊,安居於姑蘇。
千裡煙波,暮靄沉沉。
杏花素白,嬌蕊待放,一如記憶裡的那張容顏。
今日是宜姐的生辰,因此我卯時即閉了館,央告小球帶我去妙仙山。
小球終是拗不過我,在大半年的僵持裡向我妥協。
道路漫長,不覺疲乏。
待路過農家田舍時,我福至心靈地買了壺濁酒。
隨後我們徒步又走了很久很久,直到穿過層層荊棘,才總算尋到了宜姐的所在。
不過遷來數月,墳頭野草戚容一片,就連那墓碑都在風吹雨打中開始斑駁。
我的淚水翻湧而下,十分愧疚自責:“皇天后土,一杯薄酒了敬妻。”
此前天下未定,舉目生民塗炭,是故我不得不流徙於江湖。
風霜歷盡,方回到宜姐身邊。
姑蘇寒雲鎮,她念念不忘的原鄉,亦是我的歸老之地。
四野幽寂,小球聽著近旁的壓抑啜泣,淚水不由得潸然而下:“柳小姐,望您節哀順變!”
小球忍不住跟著難過,若自家娘子還在,她哪裡舍得看柳小姐落淚。
“求求您,別哭了……”
非是我刻意忽略小球的再三哀求,概因情難自已,肝腸寸斷怎敵生死遠隔。
這些年,我走過千山,看遍紅塵,卻自始至終惦念一個叫張潤宜女子。
我與她年少成婚,相守不過數載,而今天涯芳草銷魂久,余我長夜伴孤燈。
清淚兩行,星河迢迢。
數個時辰,我全依偎在墓旁,細瑣地給宜姐講這些年發生的過往。
開心的,痛苦的,無奈的,暢快的……
直到紅日西斜,縱有萬般不舍,也只能在小球的跪地催促中,紅著眼睛一步三回頭的抱憾離去。
下山時,郊野有迎親隊伍正吹著喜慶的嗩呐,笑意盎然的新人紅衣矚目,搖曳的花轎裡小娘子含羞渴盼。
觀者皆拍手叫好,我隱在人群一角,毫無征兆的淚濕羅裳。
過往歷歷在目,燕好仿佛昨夜。
我也曾這般,與宜姐執子之手,永結同心。
歡歌達旦,不舍朝暮。交頸鴛鴦,貪慕春水。
過往該如何不咎,何時能共度春風?
過往似流水,我心卻悠悠。
夜幕低垂,曉星逐月。
返回念宜館的時候,天色已經很晚了,但門口仍排著長長的隊伍。
“宜姐,將來你最想做什麽呢?”
“嗯,容我好生思慮。既然我們小柳兒要做一個行俠仗義的女豪傑,那我不妨學些岐黃之術治病救人。”
“這個妙,那我們豈不是神仙眷侶!”
一陣仰天長歎,我迅速收回所有思緒,照常燃燈徹夜開診。
來治病的多為窮困人,很多更是連診金都掏不出。
但念宜館並非濟善堂,再加上不可攪亂行規,因此不拘什麽病,至少要交三文錢。
不過若真有人身無分文,亦無需惶恐,待病體康健,在此做工數日相抵即可。
就這樣,無聲無息地留下很多人。
可我從未過問她們的過去,因為每個人都有屬於自己的故事。
如同小球常說,人生在世,要往前看。
在清風閣習得一身好本領的小球,心智愈發堅定,我想宜姐見到肯定會開心的歡呼。
一日,我在庭院吹簫,遽引記憶遙溯。
不料此刻,門外驟然響起嬰孩的啼哭聲。
聲聲淒厲,撕心裂肺,沙啞無助。
我蹙眉推開門扉,遙見地上的舊繈褓裡裹著個滿臉瘡疤的羸弱女嬰。
她像貓兒一樣瘦,卻拚力揮舞著小手,掙扎至力竭。
我快步近前,立刻俯身抱起嬰孩。目光無意凝落,不成想竟驀然垂淚。
小人兒臉頰有一處,生著同宜姐相似的秀痣。
年年月月,歲歲朝朝。
小球她們皆以為我走出來了,其實我沒有一日敢忘記宜姐。
從前得過且過,直到這可憐女嬰無人收留,我才開始冰消雪融。
那天夜裡,我獨自前往妙仙山,與宜姐商議。而後更是特向爹娘去信,告訴他們我與宜姐有了個孩子。
不久,二哥親自帶著爹娘的祝福,來為我們的孩子楊宜認祖歸譜。
心海從未平,幸得幼女慰。
楊宜很乖,性子溫柔似宜姐。這孩子喜好詩詞歌賦,亦精通醫理。
小球時常誇讚她,很多時候會靜靜地看著她,神情同我一般。
風輕雲淡,滄海桑田,歲月易逝。
念宜館的坐堂大夫,漸漸成了十三歲的小楊宜。
豆蔻梢頭,煙柳盈花。
我想,我終於可以安心離去了。
暖陽明媚,小球攜諸位嬸娘在後院為病患熬藥,愛女楊宜已能獨擋一面。
花木扶疏,落櫻滿地。
我嘴角微勾,笑意瞬回成親那晚,心口擺放著兩支初綻的杏花,於搖椅裡慢慢垂下細臂。
美夢終須醒,但我知,這次睜開眼,定會遇到我的意中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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