綠梔兩日後便被派到了教習所,新來的這批小女孩果然都在那裡學習識字,言嫿小姑娘跟另外一個看起來十分沉默的女孩一起坐在最前排。
醉芳樓雖然是妓院,卻並不是世人所認為簡單的經營皮肉生意。蘇州城鄰水濱江,向來富綽繁華,是商人才子最喜歡雲遊之地。而醉芳樓,作為蘇州城首屈一指的風月盛地,名副其實的銷金窟,花樓裡迎來送往最多的是達官、富紳、書生、俠客。所以無論本質是如何下流粗俗,明面上都要講究陽春白雪,傲視群芳。而與之相配的,樓裡的姑娘也要知情識趣,容顏品性之爭多只能被評為二流角色,豔才雙絕的妓子才能稱得上花中魁首。
因此識字對這些將來可能要出堂會的女孩子來說都只是些小技,除此之外,她們還要學琴棋書畫,吹拉彈唱,聲歌豔舞。雖不要求精通一道,但總不能目若白丁。
不過,生產力低下的時代,閑時讀得起書的便已是小富之家,更何況是這般花團錦簇的藝技,只怕多的是女孩子都不知道那些東西是何物。
所幸醉芳樓對於如何調教姑娘,已經有了一套嫻熟的流程,教習識字便是剛入門的女孩子們必經的第一關。這一關,無論以前家境如何,學識如何,只要年紀小都要參與。
其一自是因為女孩兒們年紀小,還不至於獨獨拿出來因材施教。
其二則是要借此考量她們的相貌品性,以此來判斷以後是走散妓一道,還是走豔妓一道,又或者是將其打造出一位驚豔世人的名妓。
而言嫿這位未來花間魁首,明顯在家時便已經被先生啟了蒙,所以此時並沒有像其他孩子那般正襟危坐,而是無聊的托著腮,有一搭沒一搭的跟著張嘴。
綠梔看了一眼後便收回視線,她正站在廊下,手裡捧的是今日教習所要更新補充的紙墨,因是給小孩子練手的,都是最便宜的草紙和精煙墨,散發著一股不知名的沉朽味兒。
此時裡面正在教課,綠梔自然不會貿然進去,只是靠著欄杆,可有可無的聽著裡面孩子們的朗朗讀書聲。
說來也真是諷刺,若不是清楚底細,這般看起來肅整安寧之地,只怕還會被人誤認為是哪家學堂吧?
不過在綠梔看來,房間裡這位嬤嬤教識字的方法著實簡單了些。面對一群臉色茫然的小孩子,她並不需要說文解字,也不需要由淺及深,而是直接拿了幾本《千字文》,然後便帶著她們一遍又一遍的讀,而後一遍又一遍的寫。
初始一天十個字,而後日漸累加,誰要是記不住,誰就會被打手心關禁閉。
此時已經是夏天,午後的陽光爆裂無聲,但廊下卻起著清風,帶著翠綠成蔭的樟樹淡香,輕輕安撫著人的思緒。
院子裡的蟬鳴卻突然間響的更加厲害,綠梔睜開閉目養神的眼睛。
短暫的寂靜後,“啪——”的一聲脆響打破了此前安然的氣氛。
“為什麽不跟著讀?”
嬤嬤身著一身暗褐色雙襟交疊的外衫,神色肅整,眼皮下陷,她質問的聲音並不大,甚至短促沉悶,但卻莫名的令人頭皮一緊。
坐在首排右側的小女孩兒眼含淚花,張了張嘴,聲音卻因為害怕而被壓在喉嚨裡。
“啪——”又一下。
竹節抽打皮肉的聲音太過清脆,以至於這一聲響瞬間帶出了女孩子控制不住的抽噎。但教習所顯然有自己的規矩,若是掉出眼淚來,只會被打的更慘。
“誰許你哭的,憋回去!”
綠梔透過那扇打開的格子窗,看見女孩兒臉上的冷汗和淚水,驚恐爬滿了她的眼睛,神色幾近扭曲,但竹節抽身的動作卻並沒有停下,持續的疼痛只能讓她止不住的求饒。
所有其他的小孩子全部只能看著,物傷其類的恐懼幾乎讓她們每個人都瑟瑟發抖。
綠梔微微側目,視線落於某處。這屋子裡此時唯一一個跟她一樣無法共情的,應該就是言嫿了。
不過不同於綠梔的冷淡,那樣一個玉雪可愛的孩子,面對距離她不過半丈遠處這場大人對孩子單方面的施虐,她粉嫩的臉上卻是幾近殘忍的看好戲表情,完全一副幸災樂禍的模樣。
半晌後,不知道是不是察覺到了綠梔的目光,言嫿很快就轉過頭來,正好看見廊下捧著東西的綠梔。
綠梔神色未變,身體依然保持著微微斜靠著簷柱的姿勢。
言嫿突然間看見她,顯然有些驚訝,半晌後卻又有些興奮,對著她無聲的張嘴,用口型問:“你怎麽在這?”
綠梔沒有回應。
“小陸哥哥,”終於等到嬤嬤中途短暫的休息時間,別的女孩兒全都跑到第一排圍著那個被打的小孩子安慰時,唯有言嫿跳過來,好似彼此已經是認識了許久的好朋友,好奇又親近的問她:“你怎麽會在這?”
“我在這乾活。”綠梔一邊說著,一邊把裁好的草紙放在室內最前面案幾上的盒子裡。
言嫿歪著頭,聲音天真爛漫:“可前幾天我沒看見你呀?”
“今天剛來這裡。”
“啊,”言嫿拉長聲音感歎了聲,臉上是開心的表情,過了一會兒,又說:“我、我還沒謝謝你呢,上次,上次你給我糖吃,很甜很好吃。”
她說著說著,聲音漸漸低下來,含羞帶怯一般的柔軟。
綠梔卻只是隨意嗯了聲,自顧自認真的將手裡的墨條一個個並排放在盒子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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