還好先開口的人是邵止岐。
她說:“蘇昕。”
蘇昕轉過去看她,發現她一直在看自己。
疲憊的身體遲鈍地泛起一些漣漪,蘇昕發現自己居然在屏息。
邵止岐,你想說什麽?
蘇昕聽見自己在問,但是她沒有開口。她不敢開口。
她好像能預料到邵止岐接下來要說的話。大概率是第二次告白,因為天亮之後她就會離開這裡,這是最後一次機會了。不過蘇昕不確定。因為她十多分鍾前已經失敗過一次,再往前的幾個小時她也失敗過一次,她沒想到邵止岐會下車,跟上來。
在那輛列車上她也失敗過,兩次。一次是她拋出橄欖枝後被毫不猶豫地拒絕,一次是邵止岐在她預料之外說,我可不可以換一個願望。
再往前的最大一次失敗,大概就是沒有發現她原來愛慕自己。
明明不應該的。邵止岐的性格應該很容易被預測才對。
蘇昕頷首,她等待。她認定這一次應該不會了,邵止岐還能說什麽?已經沒有其他契機和變數了。就在這一條長長的走廊裡,她們兩人的手都緊攥把手,馬上就要推開門說再見。
沒有任何可能性。蘇昕已經慢慢修複好了那一個擁抱帶來的影響,輕輕吐出口氣準備說出拒絕的話語,而邵止岐卻開口說:“我……我今天很開心。”
蘇昕一愣,那些拒絕的話被瞬間打散。又猜錯了。
邵止岐不敢看她了,她低著腦袋小心翼翼繼續說:“今天我沒有喝醉,也沒有生病,我很清醒。我們也不是上下級的關系,除了晚上那一小段時間我扮演了一次你的助理。但是大多數時候,我只是你認識的一個人。我……我也不知道我算不算你的一個朋友。我們從白天走到夜晚,去了很多地方,吃了飯,看了風景,還一起抽了根煙。所以,所以……”
像是一隻毛絨絨的爪子伸了出來,肉墊啪地一下按在蘇昕的心上,然後被一下一下扒拉著,輕輕撫摸著。
“所以,蘇昕……今天算是一場約會嗎?”
邵止岐拋來的問題真摯,蘇昕覺得是自己屏息太久才會腦袋發暈,嘴也不利索了:“邵止岐,你這人真是,真是……”
話尾消失在一聲歎息裡。蘇昕轉身按下門把匆匆進門,邵止岐吃驚地看著她消失在眼前,傳來門緩緩關上的聲音,走廊裡只剩下她一個呆立,過了好一會她才反應過來:
蘇昕這是逃走了。
沒能得到一個清楚的回答,邵止岐有些氣餒,可她又松了口氣,因為她沒有聽見確切的「不是」。
她甚至感到心滿意足,回到自己房間後就一頭栽進柔軟的床裡,蜷起身子抱住枕頭,很用力地箍緊、再箍緊,似乎是想把什麽揉進自己的心裡。她那張臉上是掩蓋不住的笑意。
邵止岐自身就是能被蘇昕徹底激活的惰性氣體。她能感覺到充斥全身的感情升溫變滾燙,如赤紅的火山彈一樣濺射出來劃過夜幕。
是不是可以再徹底一點呢?
邵止岐升起一個念頭。
剛才只是把藏住的感情,稍微透露出來了一點點而已。
僅僅是這樣都能讓蘇昕落荒而逃。
那如果她把感情全都釋放出來呢?就像是讓火山徹底噴發。
那樣嚴重的自然災害,如果不提前遣散周圍居民的話,可會釀成大禍……
邵止岐嘟囔著因為困意而不知所雲的話,趴在枕頭堆裡沉沉睡去了。此刻,隻隔著一堵牆的506室,蘇昕正在拿冷水洗臉。然後她雙手撐著盥洗台,幾乎支撐不住似的肩頭拱起,低頭喃喃自語:“不行,不行。”
再這樣下去不行。
多少年沒有體會到這種危機感了?蘇昕久違感到不妙。對她來說邵止岐這人已經從可靠的助理逐漸變成了一個一靠近就會被吸進去,充滿未知性的兔子洞。
——所以她不符合標準,蘇昕清楚的。
她拿來毛巾擦了把臉,回到房間,從行李中拿出那本小小的厚重記事本翻看起來。上面不僅僅是她的行程,還記錄了她認為十分必要,所以每換一本都要寫下的信息。這種行為是在重申,為了不忘本質和初心,也是為了讓自己固定下來,不要輕易搖擺。
她翻到那一頁,文字寫得很簡略,只有她自己讀得懂。在角落,那行字的含義是:
可預測,穩定,有用,達標。
所有的要素最後指向一點:可控。
這是她對戀人的評判標準。
說是她對人生的追求也不為過。她要一切都掌握在自己手裡。多年前還沒有意識到、承認自己是同性戀的時候,她甚至會以自己為籌碼去尋求合適的,可利用的結婚對象。後來她選擇付出代價脫離家族,離開國內。那時起她便開始徹底以這個標準看待那些追求自己的人。
艾歐娜就是非常符合標準的人。
要說她對艾歐娜的預測也只出錯過一次。那一次也不能算出錯,她本可以預料到的,只是掉以輕心了。艾歐娜那樣野心勃勃的人,最後確實會選擇「背叛」自己,做完一切後再對蘇昕說:以後由我來庇護你,蘇昕,你不必再努力了。
蘇昕瞬間產生了生理性的反感。
——你憑什麽這麽對我說?憑什麽否認我努力到現在獲得的一切?你是誰,你只是我的一個戀人,一個合作對象而已。你太看得起自己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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