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是一方繪著潑墨山水的油紙傘,傘面一半潔白如雪,一半漆黑如墨,矛盾得像白日的濃霧。
小男孩驚怔,呆呆地盯著握傘柄的手。那隻手白皙修長,骨節分明,指上還套著一隻漂亮的扳指,皮色細繩搭在凸起的筋絡上。
他順著那隻手往上看,就看到一個穿白衣的姐姐立在霧蒙蒙的雨裡,玉人仙身,芙蓉飄颻舉。
他又往上看,那人一張出塵的俏麗面龐清美如畫。
白衣人輕輕抖了抖手腕,汙水一彈一落。她抬起傘面,淡聲道:“雨大了,回家吧。”
她剛剛擋了汙水,頭頂便沒了遮擋,於是淋了片刻的雨。好在雨勢並沒大到難以招架的地步,她也不在意,掏出手帕沾了沾臉上的雨水,就又往前走了。
到了冠芳齋,老板娘笑著跟她打招呼:“呦,今兒個外面下著雨,姑娘怎的還親自來了?”
“來買點糕餅。”暮城雪如是答道。
這位姑娘大概是對他們家的糕點有癮,常常照顧他家的生意。以冠芳齋的客流量,老板娘竟也被她和她隨從刷臉的次數折服。而且老板娘還有個奇怪的發現,她平日裡都是差身邊的那兩個侍從來買,每次買一袋子,但每隔六日,她會親自來買兩袋子的糕點帶走,並且總是在酉時左右過來。
老板娘算著,今日她是親自來的,便道:“兩袋,對嗎?”老板娘笑眯眯地問。
暮城雪下意識點點頭,然後又抬起來,略帶驚訝地看著她。
老板娘哈哈一笑:“你平日裡都是讓那個叫戶衣和另一個叫子衿的姑娘公子來買,自己親自來的規律是七日一次,這很好想嘛。”
見暮城雪不語,她聳了聳肩,又道:“給心上人買的吧?”
老板娘繼續八卦道:“哪家的小子啊?這麽有福氣,說來聽聽?”
暮城雪始料未及,雪白的耳朵後面爬上一抹紅暈。
“行啦,逗你的。不過看你這風雨無阻的架勢,對方可真是有福氣哪。”
福氣?
她的心上人,大概是全天下最沒福氣的人了。
“今日又要買點什麽送給他?”老板娘問。
暮城雪想想,道:“玉露團,七返膏。”
老板娘裝著糕點,誰料暮城雪又看見了桌上的蜜餞,眼神便粘了在上面,道:“還要些蜜餞。”
“多裝點。”暮城雪補充道。
老板娘哈哈笑道:“好嘞,今日還有新做的龜苓膏,配上蜂蜜清甜爽口,要不要來點?”
暮城雪抬起臉應了一聲,唇角稍稍勾著,像想吃糖又不好意思要的大人。
老板娘被她逗的不行,噗嗤一笑,道:“我都要懷疑自己的判斷了,你這副模樣可不像是要給心上人吃的啊......”
暮城雪道:“她是女子,正在節食,我幫她吃。”
老板娘愣了片刻,隨即笑開:“女孩子好啊,吃得少,也不會跟你搶了。”
暮城雪接過食盒,拾起一邊倒靠的傘。
“慢走啊!打好傘,一會兒外面該下大了!”老板娘對著門口喊。
暮城雪答應了一聲,撐開傘,走進飄飛的雨絲裡。
白晝的時辰有序升起,雨勢漸小,天色明亮了一些。沒帶傘的路人從路邊店鋪的屋簷下衝了出來,踩著水朝家裡走。
白衣人一手食盒一手撐傘,很閑適地走在蒙蒙細雨裡。
脫下放狂的戰甲,暮城雪其實是一個細致周到的人。
就比方說現在,她寧願讓左肩淋一點雨,將傘偏向右手的食盒和袋子。甚至還扣緊了袋口,不讓雨水濺進去。
再比方說她敲開水雨月的門之前,先簡單收拾了一下自己。但她畢竟只有一塊不算十分乾燥的手帕,花魁還是在她的殿下的睫毛上,沾著水氣的眸子裡,和洇著春雨的半隻肩膀上尋到了一點潮濕的雨痕。
“怎麽打著傘還能弄濕了......我去給你找塊乾淨的手帕。”姑娘扭身道。
“找什麽。”看她轉身要往裡走,暮城雪忙留了下花魁的袖子:“把你的給我就行了。”
水雨月張了張唇,好像想說什麽,暮城雪卻道:“你莫要總幫我避諱什麽,我從未覺得你這裡有什麽髒的。”
“把你的手帕給我。”暮城雪又說,她朝裡跨了一步,清冷的聲音混著一點衣料摩擦的碎響。
水雨月順從地將手帕遞了過去。
暮城雪擦了臉,解下腰間蹀躞,脫了外衣掛起。總歸是沾了雨氣,小王女覺著身上有些潮,大門鎖著,屋裡也沒有外人,索性就把中衣也脫了晾著,隻穿著一件雪白的裡衣在屋內走動。
水雨月瞟了兩眼,動作緩慢地轉開頭,狐狸眼很茫然地眨了一下。她也不知自己是怎麽了,居然不太敢看暮城雪身上那件薄薄的裡衣。僵了片刻,她不信邪一般地又轉頭去看,竟將臉瞧熱了,心瞧燙了。
她身上沾著雨氣,加之外面天色暗暗的,眉眼間便朦朧了起來,顏色又清淡,一副山川江河的水墨疏淡之意。
暮城雪疊衣服的時候察覺到一點不同,轉身時正對上水雨月的目光,便衝她彎了彎眼睛。
唇角也勾了一勾。便似初春破寒,萬裡雨水稍停。天邊微微一動,放了點暖陽下來,人間由此一亮。
水雨月非常不爭氣地把眼睛挪開了。
——明明明月是前身。回頭成一笑,清冷幾千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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