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唔,我看著你有點面善,我們以前可能認識?”楚漣的父親看著葉梨卿,臉上又顯露出他面對客戶時會有的那種討好的笑容。
葉梨卿微笑地點點頭:“可能之前見過。”
他又唔了一聲,陷入了思索之中。幾個人一時冷場,直到楚萬佑忽然哇哇大哭起來。
小張阿姨連忙站起身走到臥室裡,楚漣也跟了過去,她看到大弟弟楚洛的鬼魂正站在搖籃邊,低頭看著他弟弟。小張阿姨把弟弟抱起來哄著,弟弟又破涕而笑,指著房間的角落,發出“giegie”的聲音。
楚漣感覺有一隻冰涼的手握了握她的手。她回過頭,葉梨卿站在她的身旁。葉梨卿用極輕的聲音湊在楚漣耳邊說:“我跟她說幾句話。”
楚漣轉身退回客廳,跟父親大眼瞪小眼。父親也許是無聊得要命,他點起一根煙,透過煙霧看著楚漣,也可能是在研究楚漣身後牆上掛著的字畫。
“那個女孩,好像很眼熟,”他慢吞吞地說,“我以前在哪見過……以前,還住在家屬院,跟你媽還沒離婚的時候……”
楚漣笑了:“爸,她今年才二十出頭,算算年齡,她那時候還是個小孩呢。肯定是你記錯了。”
楚漣的父親臉上顯出恍然大悟與疑惑相交融的奇妙表情:“哦,哦。確實是這麽回事。”
不過,他顯然還在費力地想著為什麽會對葉梨卿感到熟悉,這一定讓他想到了千禧年前後的時光。那時他不過30歲,年富力強,是鋼鐵廠的職工,和楚漣的母親還沒有離婚。他們住在廠區的福利房裡,上班下班,一切如此。於是他的嘴唇動了動,最後小聲地問楚漣:“你媽最近怎麽樣?身體還好嗎?”
在某些方面,楚漣從來都不懷疑父親是個人渣,但又在某些方面,她關於父愛還是有短暫的、片刻的美好回憶,那些片段已經沉澱在記憶深處,當楚漣以為已經將它們全部忘卻的時候,又冷不丁地鑽了出來。
父母剛離婚的那陣,楚漣母親也會打聽父親的近況,那時他們都還不到四十歲,詢問彼此“最近怎麽樣”的潛台詞是“他還沒死啊”;如今他們到了詢問“怎麽樣”的弦外之音往往是“身體怎麽樣,會不會快死了”。
“她身體挺好的,最近在一家琴行打工,”楚漣說,“老板人挺好,她說反正閑著也是閑著。”
父親又不說話了,很顯然他還在緬懷過去,但是他的新老婆和新孩子都在臥室裡,他沒法給他的舊女兒說太多。不過楚漣並沒有因此而瞧不起父親或是怎樣,因為她也在回想那段時光。jsg別人都說要“向前看”,但卻無從選擇地又陷入無法逃離也無法回去的舊日時光中。
葉梨卿悄無聲息地從主臥走了出來,坐在楚漣身邊。楚漣看了看時間,上午快十一點了。窗外飄起了雪花,她們可以回葉梨卿的家裡煮火鍋。雖然楚漣和葉梨卿都不會做飯,但她們可以買到現成的鍋底和蘸料。
“爸,我們走了。”楚漣從沙發上站起來。
“啊,你們要走?”父親急忙起身,“留下來一起吃個午飯吧。”
說得真是容易。父親家裡都是冷鍋冷灶,她們留下來恐怕只有吃泡麵的份。
“不用,小葉也要回家了,”楚漣擠出一個虛假的微笑,“我也不打擾你了。”
楚漣和葉梨卿並肩走在飄雪的街頭,雪花太小,在她們的頭髮和肩膀上尚未留住,就化成了晶瑩的水珠。楚漣莫名想到葉梨卿穿行在飛雪漫天的城市之中的情景,也許那是1942年冬天的斯大林格勒,也許那是更多楚漣未曾參與的,屬於葉梨卿的時間。
她沒有見過那樣的葉梨卿,但她輕而易舉就能想象出那樣的畫面。
葉梨卿的車又被貼了罰單,看來大年三十還是有交警上班的。葉梨卿並沒有在意那些罰單,而是站在風雪之中沉思,手搭在門把手上。
“你跟我後媽說了什麽?”楚漣問。
葉梨卿像被突然驚醒一般,抬頭看著楚漣。
“抱歉,你凍壞了吧?”她溫柔地看著楚漣,羊毛圍巾托著她的臉,她的臉頰和鼻尖都顯出不正常的蒼白,“快上車,我們慢慢說。”
當楚漣坐在客廳裡,吸她父親的二手煙,緬懷著自己的二手青春時,葉梨卿問小張阿姨:“你想見你死去的兒子嗎?”
如果換任何一個陌生人對小張阿姨這麽說,小張阿姨估計會尖聲斥責對方瘋子,滾出去,別出現在她家裡——但葉梨卿身上有種特殊的氣質,讓小張阿姨什麽都說不出來,同時,葉梨卿壓製住楚洛身上那不斷蔓延的黑色氣息,讓他滋滋的電流聲無法發出。
“你知道你後媽是如何回答我的嗎?”葉梨卿開著車,臉上帶著淺淡的微笑,像一個正談論詩歌與美麗的藝術女神,而不是帶來死亡和不幸的邪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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