舊雪不會體知眾生的喜怒哀樂,卻對世人的恐懼有著極其準確的判斷。
她知道怎麽讓谷梁淺受到最嚴厲的懲罰,所以在之後的五十年裡,舊雪以冷弦將谷梁淺的魂靈釘在天韻體內,既然谷梁淺要霸佔天韻的身體,她便讓谷梁淺在天韻體內日日經受裂魂之刑。
五十年後谷梁淺被容雨蒼無意復活,復活不到一炷香立即又被舊雪誅殺,那其實是舊雪對谷梁淺的最後一道懲罰。
有什麽比還沒來得及感受到復活的欣喜便被徹底誅殺更加殘忍呢?
不過這些都是後話。
舊雪救下天韻的那晚過後,谷梁淺的屍體便被人發現在雪地裡。
谷梁家族陣勢浩大前來討要說法,舊雪不予理會。
她隻處理寒羚山冊第八卷上記載的罪行,沒有記載的,她不管。
慢慢地,舊雪發現,她再也無法在天韻臉上找到快樂的痕跡。
天韻不快樂嗎?她這樣想。
快不快樂並不很重要,不快樂的人也可以永生,她就是,她從來沒快樂過,但也活了很久。
那日,舊雪又去天韻門前坐著,忽然聽見屋裡天韻的腳步聲。她沒有動,天韻夜裡從不出門,她知道的。
她聽見屋裡傳來一聲歎氣。
舊雪也歎過一次氣,在感到失落的時候。她想,天韻也感到失落了嗎?
天韻很輕的聲音從牆裡傳來:“雪山是捂不熱的吧……”
雪山當然是捂不熱的,舊雪心想。
“或許從一開始就不該來寒羚山,再過多少年總還是老樣子,十五年已經很久了,太寂寞了。”
天韻大概一個人對著牆壁自言自語,她說:“我恨寂寞……”
她恨寂寞。
舊雪黯然。逆舟堂那麽多人,還不夠嗎?對她已經是吵鬧的地步,天韻卻還覺得寂寞嗎?
要多少人才能夠不寂寞?
天韻又歎了聲氣,“我要離開寒羚山了。”
舊雪忽然陷入更為沉默的冷靜裡,她本就不太說話,這一沉默,真就仿佛雪地裡的一塊冰。
她從地上站起來,向雪地裡走去。
如果天韻要走,她不會挽留,但以後她也不會留任何人在山上。
原來沒有人可以陪她太久。
她的身影緩緩消失在黑夜中。
那晚,她去山巔彈了很久的箜篌。
天韻本來打算第二天天一亮就離開寒羚山,可是當她來到雪山腳下,冰原外已經被修士團團圍住,她如果要離開,就一定會和他們正面起衝突,那時天韻的傷還沒完全恢復,行走沒問題,打起來也並不是沒有勝算,只是那些人人多勢眾,倘若無法速戰速決,她體力必定不支。
她沒有走。回來山上,不知怎麽想的,走著走著,就到了師尊的飲冰殿。
舊雪站在雪地裡,從背影看,舊雪似乎正在看向殿上所題的三個字:飲冰殿。
天韻輕輕喚了聲:“師尊。”
舊雪沒有轉身,似乎沒有任何的反應,就像沒有聽到天韻的聲音。但那只是從背影看過去。
實際上,如果這一刻天韻能看見舊雪的正臉,那麽天韻將成為唯一一個見過舊雪笑的生靈。
之所以說生靈,而不說人,那是因為從古至今的生靈都沒見過舊雪笑,舊雪從來就沒有笑過,從前沒有,以後也不會有,只有這一刻,天韻去而複返的這一刻,舊雪笑了。
這堅定了舊雪昨晚彈箜篌時做下的那個決定。
那天她從箜篌上取下一根冷弦,當時的雪羚一已經十分蒼老,恰好來飲冰殿外找她,正好看見她擦拭冷弦。
它跟在舊雪身邊快五百年,幾乎到了雪羚羊壽命的極限,大概活不過這個冬天了。
它是寒羚山上接觸過舊雪最久的生靈,畢竟跟著舊雪快五百年,舊雪就算從不與它說話,但它的位置終究也與別的生靈不太相同。
它猜到舊雪想做什麽。
“大人,您決定了麽?”
舊雪看著它,五百年來她幾乎沒和雪羚一說過話,她知道雪羚羊總有一天會蒼老死去,正如現在。總有新的雪羚羊會來代替它。
舊雪心裡升起一股淡淡的悲傷。天韻上山之前,她是不會悲傷的。
“我不能徇私。”她對雪羚一說。
“徇一次罷,”雪羚一蒼老地說,“那孩子畢竟陪了你十五年。不要宣告她的出身之罪,那不該成為她的罪。”
“雪山。”
“雪山不會永遠都是對的。雪山和煉獄究竟有什麽區別呢,大人?都說將罪人亡魂投入煉獄永不超生是最可怕的刑罰,可是,將人永遠留在雪山,不老不死,承受無盡的孤獨,就不是刑罰嗎?”
雪羚一憐愛地看著舊雪,“大人,您孤獨了很久吧?苦嗎?”
舊雪從來沒有被問過這樣的問題。過了不知多久,舊雪搖頭,說:“不苦。我有天韻。”
雪羚一:“可是您馬上就要誅殺她了。”
舊雪:“五十年,她會回來。”
早在舊雪開始計劃天韻的死亡時,她便在藥圃東南角落的籬笆旁種下過一株天竹草,用來承載天韻澎湃的魂靈,還可吸收天韻身上的葬氣,待五十年之後,她會親自去藥圃將天韻接上山。
雪羚一:“這樣的話,您就更不能以出身之罪殺她,她會恨您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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