聲音是啞的。
這是顧連召第一次如此清晰地感知到情緒的存在,心口疼得厲害。
他不知道自己為什麽要說這些,隻模糊地明白自己不想宋淵死。
可對方朝他掀了掀唇,向前一步從高牆上墜下。
十幾仞高的城牆,人摔下來時,連掙扎都不曾有。
那一瞬間,顧連召的瞳孔縮了縮。
他的手指動了動,似乎想上前將其接住,只是他還沒來得及動作,宋淵的屍體便已經橫在他面前。
顧連召抬手捂住了心口,下馬站在了宋淵面前,皺眉看了許久。
其實很多事情,不過旁觀者清,當局者迷。
許久之前,早到他待在后宮中,盼著宋淵回來,想著他念著他,早到他用手指一筆一劃在宋淵手心寫下自己的名字,早到他情不自禁將宋淵壓至身下,他便愛上了宋淵。
顧連召並不討厭南興酒的味道,他在安陽的皇宮中聞到了太多刺鼻又難聞的味道了。
只是南興酒性烈,喝多傷身,他才衝著宋淵扯了一個這樣的謊。
或許在更早之前,當他替著宋淵考慮,心軟得一塌糊塗時,當他第一次與宋淵見面,對方朝他伸手,將他從一片雞飛狗跳中拉了起來時,他便心動了。
他明明可以在京城好好藏著,便捷地部署他的棋,可還是選擇了入宮伴在宋淵身邊,稍不留意,就有暴露自己的風險。
屈尊男扮女裝多年,隻為喚上一句阿淵。
大抵他真的是個冷血的人,當宋淵的血流到他的腳邊時,他又恢復了淡漠。
心口還是疼著的,只是他不懂心口為什麽會疼著。
宋淵的死和其他人的死不一樣。
顧連召說不清心中的滋味,只是驀然覺得,以後他再也見不到那個喝醉酒後會哭兮兮叫他的名字,跟他撒嬌的宋淵了。
心裡好似空了一塊。
京城忠臣太多,要真的想斬草除根,必須全部屠殺。
冷漠如顧連召很快便下令屠城。
這年京城的第一場雪落了下來,覆到了帝王的屍體上,掩去他慘烈的死狀。
在一片兵荒馬亂中,顧連召輕輕蹲下,拂去了龍袍上的雪,將他抱了起來。
而後經年,京城成了流火國的一部分,顧連召待在裡面,不曾離開一步。
他將宋淵葬在了宮裡,出了勤政殿,便是他為他修的陵墓。
流火國與南疆的盟約撕毀,兩國刮分大宋,形成了新的邊界。
大國相爭,流火國君有意退位,意欲將皇位留與他。
只要回到安陽成為國君,顧連召便能離自己統一九州的目標更近一點,可是他驀然覺得那目標了無生趣。
他不知道自己為何不願離開京城,不願離開這個皇宮,不願離開宋淵的陵墓。
他知道自己是個怪物,是個奇怪的人,但是也聰明至極。
慢慢想,總能想通的。
最終流火國新一任君王選了其它皇子,而他封了個藩王留守亡宋的京都。
宋淵死後第二年,某一日深夜,顧連召正在執著毛筆練字,燭火煌煌下,他落筆寫下宋淵二字。
這兩個字他已經寫了無數遍,熟練至極,筆跡通過對宮中書卷的模仿,已經與宋淵本人的字跡別無二致。
於是他想像著宋淵站在案前,握住他的手,一筆一劃寫下顧連召三個字。
然而實則只有他一人將這三個字寫下來,寫完後總覺得缺點意味,他停頓片刻,學著宋淵將寫廢的紙揉成團扔在旁側。
又將一張宣紙鋪好,一筆一劃寫下凌召二字。
召字的最後一筆落下時,顧連召的眼睫輕顫了顫。
他猝然將玉筆放下,推開書房的門,一路走到了宋淵墳前。
正值冬日,宮宇覆雪,宋淵的墳墓也裹上了一層薄雪。
於是他在這裡守了一年,終於對宋淵開口說了第一句話,笨拙地掩下眼裡的淡漠,溫著聲道:“冷不冷?”
有雪落於他的肩膀與長睫上,冷風刮過,徒留一片寂靜。
之後的幾日,京城都是大雪。
也不知道是不是在京城待了太久,他恍然覺得記憶裡的安陽的雪似乎也是這麽厚的。
他在洋洋灑灑的雪中穿梭著,在宋淵的墓前用雪堆了幾壺南興酒。
有小廝打著骨傘跑過來,替他擋雪,“主上,待雪停了再堆吧。”
顧連召的手在低溫下凍得通紅,可他卻覺得還不夠,應當凍得裂開,凍得失去一切知覺才好。
這一瞬間,他忽地很想見到宋淵,見到活生生的宋淵。
過了十一月,宋淵的生辰過後,他才隱隱約約意識到這種有如心臟被螞蟻啃咬著的情緒是什麽。
是人們所說的思念。
他用了一年的時間明白過來,他很想宋淵,想聽他說話,想把他摟在懷裡,想一點一點吻過他的身體。
又過了一年,深秋下第一場雪時,他攸忽想起來大宋亡國的那一日,約莫也是這個時節落的雪。
那一日宋淵穿的是最常穿的龍袍樣式,雙龍戲珠的北瑜繡染上鮮血,又被薄雪掩蓋住。
隨著思念一點點堆積加深,他終於體會到了另外的一種情緒。
有如尖銳的小石子不斷扎進血肉,痛苦至極。
他後悔了。
若是能回到那一日,他定會撕碎虎符,護住大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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