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知為何,他的記憶驀然模糊起來,他回想到了第一次登上護城牆的時候。
宋寅五年的時候,宋淵只有八歲。
那一年大宋鬧了一場饑荒,饑民無數,連京城的街巷都有許多餓死的百姓。
還有許多從南方趕過來的災民守在京城城牆門前,等著天子大發慈悲,放他們進去,好向達官貴人討些糧食。
那個時候,他功課比五皇子做得好,正好討父皇歡心,於是寅宗出行時便捎上了他。
他同父皇一起站在城牆上,看著災民們骨瘦如柴,一片嗚呼哀哉。
城門口堆積了幾具屍體。
護城牆防的不是敵軍,而是大宋的百姓。
走出樊籠後,他才明白過來,饑荒到底意味著什麽,那不是書上寥寥數語所能概括的。
那時候,看到這個場景,宋淵暗想,他絕對不會讓大宋再現這種頹唐。
他要像太上皇一樣,讓大宋繁榮昌盛。
他要大宋再無饑饉,黎民百姓安寧。
這一年,宋淵年僅二十七歲,他成了大宋的亡國之君。
他的一時不察,害慘了京城的十萬百姓。
他原以為他在離八歲時下的那個決心越來越近,卻沒曾想冥冥之中走向了一個相反的方向。
而他此生摯愛,原以為可以執手一生的人正站在敵軍陣前,手拿虎符,指揮兵卒屠城。
心口的疼痛甚至讓他忘記了斷掉的肩胛骨與被刺穿的手肘,看到顧連召那個瞬間,他幾乎無法呼吸。
那一日,他安國安民的志向同他的一生所愛碎在了一起。
百姓的啼哭呐喊聲有如一把把尖刀傳入他的耳朵,割裂著他的神經。
夢中的宋淵動彈不得,他就垂眸瞧著顧連召。
手上的傷太重,他拿不穩劍了。
劍墜在了地上。
他好似緩了過來,閉上了眼睛,向前一步,從放哨點的最高處跳了下去。
這個夜晚宋淵發了一場高燒。
醒來的時候,他頭昏腦漲,心口還有些悶悶的疼。
他躺在床上,幾乎不想動彈。
夢裡所有的情緒都淡化了一層,可是他還是感到疲憊不堪。
他清醒些的時候,看到了坐在床前的顧連召。
他的額頭上敷著冷毛巾。
顧連召離得他很近,見他醒了,垂下目光瞧著他,看著溫柔至極,他喚他:“君上。”
額頭上的毛巾被顧連召拿開,他將其重新浸到水裡,把它擰乾,幾秒鍾後,冷水浸過的毛巾又覆上了宋淵的額頭。
宋淵幾乎沒了一點力氣,他由著顧連召動作。
最終嘶啞著聲音道:“滾。”
顧連召頓了頓,卻不聽他的話,仍舊守在床前。
他又喚他:“阿淵。”
宋淵顫了顫,一股疼痛從心臟處傳來,遍布了五髒六腑,疼得他覺得連動一下手指都困難無比。
他記起了一切。
他記得自己如何教他寫字,如何調戲他,又是如何被他欺負。
他記得自己有多愛他。
可那七年,不過是一個人的悉心偽裝。
有如一場笑話。
他還記得亡國那日,血淋淋的京城。
記得顧連召到底是個什麽樣的人。
片刻後,宋淵恢復了些力氣,抄起枕下的小刀,轉身向顧連召刺去。
顧連召沒有躲,任由尖刀插入左胸,只差分毫就會傷到他的心臟,要了他的命。
有血自他嘴角流出,可他卻像感知不到疼痛一樣,朝著宋淵一笑,“我守在門口時,半夜聽到了君上叫我的名字,就進來了。”
宋淵執著刀柄的手在抖,面上卻不顯,衝著面前人懶懶一笑,將刀又刺入了一分,“顧連召,你覺得重來一次,孤會重蹈覆轍嗎?”
“這一世變作流火使臣接近孤,到底有何目的?”
大抵是他的夢囈讓顧連召推測出他已經記起來上一世,顧連召的神色並不驚奇。
“阿淵,我是來幫你的。”顧連召認真地望著他,淺色的眸子溫潤乖巧,聲音低低,“這一世,我幫你阻止大宋亡國。”
顧連召說著抬手覆上了宋淵握著刀柄的手,用力將刀推進了自己胸口,刀鋒已經穿透了他的骨頭,有血從他胸前的外衫滲了出來。
他道:“阿淵,若是這樣能夠解氣,你大可多刺我幾刀。”
宋淵掀唇笑了,幾乎把嘲諷寫在了臉上,“你不必再如此假惺惺。”
“你很聰明,顧連召,孤無意掀起兩國戰爭,自是不會亂殺使官。”
顧連召露出被刺痛的神色,輕輕望著他。
宋淵視而不見,“明日我便讓宮人護送使官大人出京。”
他甩開顧連召的手,將尖刀拔了出來,從枕邊翻出了一個令牌,直接扔到了顧連召面前,“勞煩使官大人自己去趟太醫院。”
彼時天色仍是暗的,煌煌燭火中,顧連召垂下了眼睫,捂住了胸口的傷,另一隻手將木牌撿起。
他半垂的眼睫顫了顫,露出了受傷的神色,低聲道:“阿淵,無論如何,我是不會離開你的,我不會再回流火。”
“上一世大宋亡國同南疆息息相關,我知道他們在京城最大的棋子是誰,也知道他們的計劃是什麽,我有利用價值,我能幫到你。”
宋淵微掀了一下唇,眼裡毫無笑意:“你覺得我還會再相信你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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