何秀英粗糲的手指落在那根“竹竿”上,“這個是沝沝,她和小水是堂姐妹的關系。”
“沝沝。”傅珺雪盯著照片沉吟,眉眼不自覺地發柔,“真像個小竹竿。”
“嗯,小時候特別瘦。”何秀英笑了一下,“抱著都覺得硌得慌。”
傅珺雪回想著上次的擁抱,心想,現在也挺硌得慌的,轉念想到溫宛冰說過的童年往事,硌著的感覺戳破回憶鑽在心尖上。
手機屏幕自動熄滅。
大約是想到了那段晦暗與希望交融的時光,何秀英臉上清淺的笑容也跟著消失,她是個從困厄中掙扎出來的女人,不笑時,疲憊和蒼老都斂不住。
“沝沝其實挺可憐的,”何秀英說,“她爸媽因為工作分隔兩地,五歲之前是跟著她媽生活。後來她爸媽不異地了,但矛盾太多,沒多久就離了婚,她開始跟著她爸過。
她爸跑運輸的,常年不著家,小孩很長時間都是一個人守著一個空房子。”
“再後來,她爸也再婚了,空房子來了新人就容不下她了,她就被她爸送去了鄉下給她爺爺帶,被送來的時候,和星星差不多大。”何秀英抬手摸了一下星星的額發,“別的小孩到了新的陌生環境,都是又吵又鬧的,她卻不哭也不鬧,特別懂事。”
懂事……
這個詞真是又諷刺又心酸。
是兜兜轉轉太多次,變得麻木,變得無比清楚,這世界上已經沒有容得下不懂事的她的地方了,她沒有可以包容她哭泣的家了。
眼淚,只會讓寄人籬下的處境更加困難而已。
傅珺雪自認為自己不是個特別容易共情的人。
過多地站在他人角度思考問題會讓自己的生活不隨性快活。
可不知道是不是溫沝沝過去的生活太不容易了,又或者是有些境遇她也體會過,以至於,她三番兩次地因為另一個人的遭遇,感到難受。
“她皮膚白,生得漂亮,成績好,還會跳舞,四歲就拿到什麽跳舞的獎了。”
何秀英說這話時神態裡滿滿的驕傲。
“村裡每家都說她,什麽都好,就是不親人,和誰都不親。
有的小孩就是這樣,在感情上很冷漠,我們都覺得她是這種的,像她父母。”
最開始,何秀英是這麽想的。
那時老溫家的房子是對門式的,老爺子的房子是村裡常見的小二樓,對面是何秀英一家住的平房,中間隔著一個露天的小院子。
半邊是個長廊,放著椅子和長凳,天氣好的時候就和鄰裡鄰居坐那兒曬太陽吹牛皮。
院子的角落裡堆著何秀英種的花,每天打理那些花花草草的時候,何秀英和溫如水總能看到溫宛冰的身影,有時候她坐在小木凳上趴在長凳上寫作業。也有時候,是被溫老頭攆到院子裡不讓回屋。
還有一次,是在一個夜晚,一場暴風雨後何秀英摟著溫如水瑟縮在雜貨房裡,從百葉窗的縫隙中看見了在對面陽台練舞的溫宛冰。
“跳得是真好看。”這是何秀英的評價
【夕陽的余暉落在她的腳尖、指尖,她舞動的身姿像一團燃燒的火焰。
點亮了那個狹小晦暗的雜貨間。
也點燃了心底裡,生的希望。】
這是溫如水寫在作文裡的評價。
何秀英和溫如水都挺喜歡溫宛冰的,每回老頭子抽風給她鎖門外,何秀英都會偷偷招她進屋,溫如水也經常會拿高年級的書給她,兩人是她唯一的舞蹈觀眾。
特別捧場的那種。
你覺得她冷淡,她會因為你誇讚的話臉紅羞赧,還自己做些吃的送過來。
你覺得她好相處了,她又板著臉把自己弄得跟個小冰人似的,回避過多接觸。
導致之前的親近看起來就像是禮貌地回應,又顯得很疏離。
很多時候何秀英都覺得這丫頭年紀不大但心思太重,養不熟,一來二去,對她也淡了些。
直到有一次,小丫頭主動搭話,央求何秀英去學校,說是老師請家長,而她不想讓溫老頭去。
那樣子一看就是犯了錯,何秀英問她為什麽老師要請家長,小冰人又沒了聲。
何秀英想不到溫宛冰會犯什麽錯。
出於好奇和心軟,她去了溫宛冰的學校。
去的時候,學校剛好下課,鈴聲一打,小屁孩們都像出了籠的雞崽子,有的撲棱著翅膀往外竄,有的三五成群扎成堆。
溫宛冰看到她,站起了身,個子高脖子長,又很白,如同誤入雞群的鵝。
格格不入。
沒有人和她說話,更沒有人和她玩。
老師說布置了兩篇作文,《我的家人》和《我的朋友》,她一個字都沒寫。
問她是不是連一個字都憋不出來?
她回得耿直:“是。”
氣得老師甩出經典台詞:“叫你家長來。”
陽光照進半封閉的陽台,蜿蜒著爬上窗台,斜落到辦公室內拉出一條斜光帶,所有人都沐浴在暖橙色的日光裡。
只有溫宛冰孤零零地站在光帶外,看著喧囂熱鬧的另一端,
她問得認真:“沒有要怎麽憋?”
沒有家人,也沒有朋友。
她說得誠懇:“對不起,我不會說謊。”
那一瞬間,何秀英看她低著頭,恍然想起她剛被送來鄉下的那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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