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36章
風暴過後,重歸平靜,反而有些不真切起來。
天氣也一日比一日更熱。
像是突然在人間點了把火,那火苗竄起來,眨眼就燎遍。
拒霜屋內的火爐終於也被撤了下去,院內伺候的下人也松了口氣,不然每日進進出出,總覺得自己像是被炙烤著般,不過片刻已經汗流浹背,須得不停換洗,最後連乾淨的衣物也不夠了。
她的身子漸漸好轉,臉上的疤結了痂,又一點點剝落。相延鋒四處收羅良藥,那疤痕卻總是若有似無,最後余下一道淺淡的粉色。
這日,時素歡方歇下,便被外面的動靜吵了醒。
“我又不是大羅神仙,哪裡能醫?”熟悉的聲音漸漸近了,她很快辨認出來,不等下床,門已經被徑直推了開,披著一身風塵的黑閻羅徑直踏進門來,眉眼間有些嫌惡模樣,“我才離開這麽點時日,你們倒是作死得快。”
時素歡隨手披了外衫坐起來。
黑閻羅進門便走到桌旁,也懶得倒水,直接提起水壺往嘴裡倒了些許,身後跟著臉色有些難看的相延鋒:“當真沒辦法麽?”
她放下水壺,抬手擦去唇角水漬:“她若是中了毒還能解,這刀傷劃得這般深,慶幸沒抹開脖子便不錯了。”說著,眼角瞥了一眼淡然處之的拒霜,“皇帝不急太監急。有這閑工夫,還不如擔心她能活多久,你怎把自己的身子糟蹋成這樣?還嫌自己命太長麽?”
聽對方這般說,時素歡大概聽了懂,原本僅存的希冀跟著微微一落。
“身不由己。”拒霜簡短地應了。
“嗤。”黑閻羅冷笑,“等你入土那日,我必定放煙花慶祝,一了百了。”
說話間,她已經走到床邊,垂眸掃過時素歡,沒好氣地丟下話來:“躺下,我瞧瞧。”
時素歡抿著唇,與拒霜對視了一眼,沉默地躺下了。
黑閻羅右手一揮,便將準備好的金針陳列在床邊,頭也不回道:“都出去,擠得慌。”
相延鋒黑著一張臉,若非礙於拒霜,早就發了火,然而此刻也只能同她一道退出去。
門外已是星辰漫天。
拒霜坐在院中藤椅上,抬頭望向站在一旁的相延鋒,輕聲開了口:“她的墳,已經遷過來了嗎?”
相延鋒點了點頭。
“也是,如今已經沒有人可以反對你了。”拒霜托腮,又問,“你打算如何處置相延濯?”
相延鋒沉默半晌,才道:“殺了。”
“你若要殺,早就殺了,”拒霜卻只是不置可否地笑了笑,“何必這般逼自己?”
相延鋒偏開視線,背著手立著,一身墨青色衣衫幾乎要融入黑暗裡:“總歸是要殺的。不殺,這個位子便坐不穩。”頓了頓,他的話語沉下去,“他到底是那個男人的兒子。”
拒霜望著對方的身影,歎了口氣:“他也是你的弟弟。”
相延鋒的腦海裡浮現起那張清俊面容,眉間閃過一絲混雜著諸多情緒的踟躕。那張臉素來無害,自小便是如此,跟在自己身後喚著“哥哥”,那個男人將自己打得遍體鱗傷時,時常偷偷揣著藥膏和點心來祠堂尋自己。
他的身世,傳得風生水起,在江湖上並不算隱秘,畢竟被領回青凌堡時,已經九歲了,很難再掩飾。
但沒有人知曉,他的娘親,其實是個風月女子。
說來難以置信,他自小生在勾欄,長在勾欄,記憶裡被戳著無數脊梁骨忍著各種不堪入目的惡言惡語。直到他娘親得了病,不治身亡,他都不知道自己的父親是誰。
大約是哪個恩客罷,風月女子的孩子,又有誰去計較生父呢。
那是個冬日,下了難得的大雪。
娘親的屍體被丟出青樓,這裡隻容得下歡笑,容不下悲戚,眾人都嫌晦氣,生怕染了病,草草裹了一床生前被褥,便拋之野外。
那時他還不叫相延鋒,隨他娘姓,叫楚鋒。
他一滴淚都沒有流,默默將娘親的屍體葬了,因為沒有鏟子,隻用石片挖土,等挖到後來,石片也沒了,便換成了手,一點點挖,從白天挖到晚上,雪下了一身,手腳都凍得幾乎失去知覺。
因為生了病,娘親將值錢的首飾全都賣了,隻死前留了一枚玉佩給他。
他不懂玉,卻也看得出是上好的質地,通透的光澤,雕著栩栩如生的蘭花。一如他的娘親,便是喚楚蘭。
那一年,他不過七歲。
人生際遇大抵神奇,有些冥冥之中注定的事,攔也攔不住。
兩年後,他偶遇青凌堡堡主,對方認出了玉佩,將他領回了青凌堡。
他想,自己也許幼時也曾有過一絲幻想,找到親生父親一家團聚。然而很快,這幻想便被現實擊碎了。
彼時相延濯已出生,不過四歲,天生體弱多病,大夫說,可能熬不過弱冠之年。
許是如此,那個男人擔心後繼無人,才勉強將他領回去罷。
眾人隻道他天賦異稟,然他習武晚,無人知曉那些日日夜夜是如何熬過來的,除了吃飯睡覺,便是在習武,若是松懈或者犯了錯,便會遭到毒打。很長時間,年幼的身體上,沒有一處肌膚是完整的。
有時候是那個女人,有時候是那個男人。
他能從那個女人眼裡看到嫉恨,因為他的存在,便是一種赤裸裸的背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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