顧弦望微微皺眉,對他自我解剖式的人性演講不感興趣:“說實話,我無所謂你是怎樣的人,也不想多加判斷,我隻想知道,劉駟馬為什麽會出現在此時此地。”
白術似笑非笑地看過來:“劉駟馬是個不值一提的人物,起碼在那個人面前,他和我都一樣,只是被扭轉改造過的倀鬼罷了,龍家人是不同的,真正的龍家人,他的靈魂沒有瑕疵,眼神裡沒有迷茫,有的只是純粹的、絕對的鄙夷,在極點上的居高臨下,我不會認錯,誰只要被他真正看過一眼,就絕不會認錯。”
又來了,傲慢這個詞的確很貼合他。
顧弦望對這種自我意識過剩的人物實在感到厭煩。
“**年,川西馬幫誘騙卸嶺匪盜圍寨劫掠,其中夾雜哥老會與官軍一眾人物在內,大部分人卻都死在那神秘寨子中,劉駟馬所謂劫道生擒龍家人,應只是後來編纂出的故事,他手裡的地圖,便是從那寨中所得。”
龍黎淡淡的說話聲從身邊傳來,她的嗓音比平日要沉一些,尾聲裡帶著密集氣泡破碎時的低響,顧弦望敏感地捕捉到了一絲她似乎刻意施加的壓迫。
於是轉過頭,看見她單腿平伸地倚坐,古劍被放在右手邊,靠著洞口一側,這樣不至於讓顧弦望太難受,她發絲半潮,有些遮眼,岩洞裡僅有的光從她身邊透進來,映照得她整個人半明半晦。
她的側臉似寥寥幾鉛勾勒出的畫,瞳珠一點,眸色白描,卻仍能讓人感覺到那束鋒利的光。
白術像是回了神,驀地安靜下來。
她接著說道:“七十年代初,傳言劉駟馬糾集遊匪再起,循著人皮圖指引發掘古滇國墓葬,結果是發現了奇寶,但其本人卻因重傷不日身亡,而後卸嶺失勢,分崩離析,接下去,便是七十年代末,八十年代初攪起風雲的三無道人的故事。”
她說到這,岩洞裡無一人插嘴,桔梗倒是從懷裡摸出個防水袋,從裡頭掏出她的京八寸來,都這個時候了,還不忘點上煙葉,嫋嫋白煙騰起,無端生出風情。
和江湖人打交道,與那幫英國佬確實差別太大了,顧弦望暗想。
龍黎在煙氣火星中頓了片刻,點道:“三無道人時年五十九歲,之所以獻出龍家古寨地圖,是為求生。”
這些都是她們早前在紅館裡所提過的內容,顧弦望本想繼續問下去,欲張口間倏然頓止,她突然意識到龍黎是在等,她在給桔梗機會。
她與走鼠之間,既是合作,亦是博弈,這種似敵似友的關系延續了太多年,兩人間必定存在某種默契。
桔梗吐出口白煙:“所有人都被耍了。”
她笑了聲,如雨後豔花,“一個人——劉駟馬一個人,就把大半個江湖一齊拖到地下,給他陪葬。”
顧弦望實在忍不住了,問道:“你們的意思,那三無道人其實是劉駟馬假扮的?”
“從**年起,在那次圍攻古寨的行動裡,這個人是不是就已經變成禁婆了?”
龍黎並未直接回答,“其實在聽聞劉駟馬選擇前往雲南盜墓時,我心中便有疑惑,雲南此地自古閉塞,向來是少民的地盤,卸嶺大部所在以東北、華北為主,湖南有摸金校尉,廣西十萬大山有山匪盤踞,世人皆言此人為莽夫,但以他對這些地盤的謹慎態度,卻可窺見其心思深沉。”
“倘若當年在寨中被反殺生擒下的人實則是他,那麽以龍家人的行事風格,必不會告知他任何情報,劉駟馬在變異中定然驚惶萬分,對於他而言,首要的任務是活下來。”
“他選擇雲南,正是挑中其地理偏僻,那次盜墓他所帶人手不會太多,故此,便於假死,當年正是剿匪興盛的時期,雲南比四川更加安全,他脫身後在此隱匿,直到適應自身變化。”
顧弦望思索道:“那後來他再度出現,引誘江湖人前往尋找龍家古寨,目的就是為了解除自己身上的禁婆骨麽?”
白術突然笑了聲。
“你笑什麽?”
白術反問:“為什麽要解除?”
這話問住了顧弦望。
“劉駟馬是個自認自己是梟雄的人物,這樣的人為什麽要放著力量和壽命不用,還想著怎麽去解除?”
龍黎道:“的確,千人千面,以劉駟馬的個性,當年他化身三無道人出山,最有可能的隱情便是,他到了時間。當初龍家人給他灌入的人參血數量應當有限,他們了解他,清楚只要讓他品嘗些許甜頭,他自然會上鉤。”
“在他重整卸嶺勢力前,我料想龍家人主動尋找過他,他是在這時候才得到了龍家古寨的地圖和作為誘餌的人參血,那些所謂的龍家奇寶,也是龍家人拋出的餌料,三無道人獻出人皮圖這出戲碼,從頭到尾都只是他們設下的局。”
顧弦望遍體發涼,恍惚間似見眼前蟻穴潰堤,大廈傾倒,而她的師父,尚如昀險險貼邊而過,那片碩蕩的風幾乎都拍在了她的臉上,人參血、禁婆骨,既是毒蠱,也是毒品,有人要逃,有人要找,但一旦沾上,就再難擺脫。
說到底,真正淬毒的是人的欲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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