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己簽個字,還有力氣嗎?”
陣痛依舊持續著,從上車開始一直都在疼,腹部仿佛有一把刀在不停攪動,胎動更頻繁了點,每一次翻動都牽扯著腹部每一寸肌肉每一寸皮膚歷歷地疼。
她伸手接住醫生遞來的筆,醫生拿著文件夾將簽字處遞到她面前。
“簽在這裡。”醫生點了點“監護人”三個字後面的橫線。
她顫抖著手寫了一個歪歪扭扭的“慕念”。
她小時候練過字,以前她的字其實寫得挺好的,她什麽事都做不好,只會寫那麽一手好字,後來出了國,寫字的機會變得很少,她的字也變得不那麽好看了。
醫生翻了一頁,又將“聯系人”那一行遞到她面前,“這裡也要簽。”
白紙黑字的三個字,慕念盯著這三個字愣了好一會兒。
醫生看著她的樣子,同情地小聲提醒道:“在這裡簽一下。”
她抬眼看向醫生,一個黑色短發的年輕人,臉方方的,長相並不出眾,小心翼翼的表情讓他整個人看起來都有點奇怪。
“簽不動了。”她抱歉地笑笑,“能不簽嗎?”
“有什麽事聯系我就好,可以不簽這個嗎?”
醫生理解不到她的意思,趕緊說:“沒關系,沒力氣也沒關系,我們,我們這裡有印泥。”
慕念呆呆地看著他俯身在醫療箱裡翻出一盒印泥,一盒落滿灰的印泥,紅色的鐵盒生了鏽,由鮮紅的紅色變成黯淡的紅色。
很久沒有用過這盒印泥了。
醫生一邊拂去灰沉一邊想要這麽說,但他在說出口之前及時反應了過來。
這樣一句話對於孤獨躺在擔架上等待分娩的產婦來說並不是一句安慰的話,更不可能活躍氣氛放松心情。
他悻悻地閉了嘴,慕念配合他按上指紋,然後閉上眼睛,沉默地感受內心翻湧的苦楚。
這是她自己一廂情願的選擇,怪罪不了任何人。
她很快被送到了醫院,這天醫院的人不少,聽說城中心發生了一起連環車禍,救護車全都派了出去,又很快風風火火一輛接一輛地載著病人衝了回來。
車禍很嚴重,鮮血淋漓的傷者□□著哀叫著被抬下車。
他們剛回到醫院,就有急診科的醫生跑過來叫走了所有醫生,只剩下一個看起來十來歲的實習護士,叮囑了一句記得掛號,也跟著跑了出去。
記得掛號。
慕念扶著車廂內壁從擔架上站起身,她穿的裙子濕了一大片,每有動作就跟著湧出不受控制的淡黃色液體。
去哪裡掛號,她不太清楚,這不是她常來的那家醫院,這家醫院要大一點,看起來也更複雜難懂。
掛號大多在一樓,她走到一樓大廳裡,十多個窗口,急救的醫生推著病人跑來跑去,就像不久前天橋下飛速穿梭的車輛,冷漠無情地從她跟前呼嘯而過。
她走到空著的掛號窗口,護士看了她一眼,“什麽問題?”
護士的語速偏快,正好陣痛又一次劇烈起來,慕念捂著肚子緩了一下,沒能聽清她說的話。
護士有點不耐煩,耐著性子又問了一遍,“你有什麽問題,掛哪個科,看什麽毛病。”
慕念頓了一下,猶豫道:“我好像,我好像要生了。”
她對自己說的這句話感到羞恥,一年前她還是一個無拘無束的年輕女孩,一年以後,竟然就站到了這樣的位置上。
護士對這樣的情況見怪不怪,伸手道:“身份證。”
“沒帶身份證。”慕念說。
“沒帶身份證怎麽掛號?叫你的伴侶來。”
“沒有伴侶。”慕念還是說。
護士頭疼地瞥她一眼,“身份證號,念給我聽。”
肚子疼得厲害,慕念的聲音都控制不住地顫抖了起來,含含糊糊的,不容易分辨。
大廳裡的白熾燈光和室外強烈的陽光一樣刺眼,刺得她的眼淚順著臉頰安靜地滴落在地上,發出一聲微不足道的輕響。
她用哭腔一遍又一遍重複她的身份證號,喧鬧的大廳,好像所有人都在注視著她的醜樣,所有人的目光都黏在她的後背上,肆意地嘲笑她如今肮髒不堪的模樣。
護士收了她兩塊錢,開出一張掛號單,讓她拿著掛號單上到五樓婦產科。
那時候這樣規模的大醫院已經有了電梯,慕念原本想坐電梯,但電梯正一趟又一趟地運送重傷病人,那些醫生身上全是血,暗紅色的血一股一股從病人的傷口裡湧出來。
她隻好爬樓梯,五樓的高度並不輕松,她的腦袋一片空白,只有疼痛在此刻依舊清晰無比。
她試著想一些開心的事情安慰自己,比如她那即將降臨的小孩,還有她與水淺將要修複的關系,還有更多幸福的未來。
她借著這樣的憧憬這樣的幻想,一步一步抬腳,一步一步往上挪。
時間很漫長,樓道裡的聲控燈滅了又亮,亮了又再滅,一些人從她的身邊走過,一些人走過時扭頭奇怪地看著她。
一個臉色蒼白頭髮凌亂的女人,滿臉都是汗,濕淋淋的,像一個女鬼。
閃爍的昏黃燈光,冒犯的打量目光,她抵著頭往前走,努力忽視其他的感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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