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是我人生中的第一個低谷。不論生意場上多麽得意,心都是被蛀爛的,很空虛。”
“有一次,我在酒會上向另一個亡了妻的朋友請教,怎麽才能一了百了地走出來。你猜他回答了什麽?”
師傅忽然設問,何夕答不上來,隻好搖搖頭。
“……他說,不愛,不就行了麽。”
黃新鴻這一笑,耐人尋味:“說得好啊。的確,不愛就能放下了,多簡單。”
“可師傅您沒有再娶。”何夕敏銳地聽出他說的不是真話,“您愛她,騙不過自己。”
“對……你是對的,何夕。”黃新鴻欣慰於呆徒弟的進步,而語氣傷感依舊,“我兒子也說過類似的話,在他離開我的幾個月前,用來反駁我的自以為是。”
何夕:“他……遇到什麽不測了嗎?”黃新鴻手下沒有接班人,已經很能說明問題了。
“抑鬱症,自殺了。”
至親的離世,他說出口時雲淡風輕,神情卻沉甸甸的。
“十年前,他像你這麽大的時候,去醫院做公益項目的志願者,愛上了一個得白血病的姑娘。”
“遺傳什麽不好,非要跟他爸一樣深情。”
黃新鴻自我解嘲道。
“說來也怨我,從來不重視他的心理健康,連他早得了抑鬱症都不知道,還仗著自己是父親,讓他少用點情,別整天傷春悲秋。那個姑娘的死,不過是催化劑,真正害死他的,是我。”
他問何夕:“現在你理解守則第十條的用意了嗎?”
何夕默背一次,說:“……理解。”
愛與羈絆,都是要付出代價的,就看你能不能承受起。
但她想,這樣一來,不就自相矛盾了:“師傅,既然雙方都需要保護機制,那隱藏條款存在的意義是什麽?”
“你先好好想一想,究竟怎麽樣才算和他人創造關系。”
黃新鴻像負責出題的數學老師,明明可以一步到位,非要讓何夕順著他的思路,按步驟慢慢解下去。
“想好了嗎?”
“……沒。”
“事實上,怎麽樣都算。”師傅公布了答案,“你袋子裡那顆糖,就是個很好的例子。”
“……額?”這始料未及的解題法,令何夕原地發愣。
記憶回溯,繼而,她聽懂了師傅的言下之意。
他們碰面的地方,是一家公益性質的臨終關懷機構,專為絕症患者開設的俱樂部。
不知姓甚名誰的小女孩,也是被命運遺棄後,頑強生活的一份子。
“……”手上的合照,袋裡的奶糖,另附一顆因膽小而丟棄的本心,多方過敏源的撩撥下,她胸腔中登時有玫瑰吐蕊般絢縵紛呈。
黃新鴻在這時發話道:“何夕,再讓你重選一次,你還會收下糖果嗎?”
“我……”她不自禁地,又想帶著既定答案逃走了。
“你會的。”
師傅誠摯地看著何夕驚慌失色的眼睛,無比確信。
“哪怕我有機會回到二十多年前,我同樣會選擇愛上她,和她結婚,再生下我們的兒子,哪怕……我什麽都改變不了,但我願意。”
“愛不是一成不變的。每一份愛都要經歷得到,珍惜,失去和追悔莫及。”
前置條件鋪設完畢,他根據何夕的微表情,小心翼翼提及了時雨。
“時雨是我教過最特別的學生。她學什麽都快,學得又好,簡直是天才。唯獨有一件事她學不會——告別,她學不會告別。”
“何夕,你大概不知道,她確診蜉蝣症的那一天,她都沒有哭。”
“可是你被人打進醫院的時候,她躲在樓道裡哭了一個晚上,眼淚都流完了才敢來見你。”
大量回憶湧入腦海,拔高海平面,吞並崇山峻嶺。她成了一座懸溺的孤島,逃無可逃。
時雨。
這兩個音節平起仄落,像一首短小精辟的散文詩,她每每默念,心尖總不覺溫熱。
耍酷裝漠不關心時要喊,調皮想惡作劇時也要喊,委屈求安慰,滿心盼她一笑時更要喊。
世界上最神奇的魔法,竟然是一個人的名字。
“時雨,不要丟下我。”
有天何夕得知,她半夜說夢話,老重複這一句。
時雨說過:“何夕,雖然我沒辦法每時每刻都陪著你,但只要你呼喊我,我一定會出現的。”
“拉倒吧,你還能瞬移不成?”
“你別不信。”她說,“我可是見過魔法師的哦。”
“有證據嗎?”
“沒,不過我可以和你拉勾。”
蓋好了章,就沒有毀約的藉口。
宿命有權讓締約書失效,但她們無權。
何況她單方面反悔。
“何夕,撇開一切雜念,我隻問你一件事。”
“你後悔創造了這段關系嗎?”
黃新鴻一錘定音,幫何夕撥雲見日,撈盡水中月,看清霧中花。
人本沒有必要對自己說謊,想渡心關,必先遂心如意,尋一葉舟來。
她的船,就泊在港灣裡。何夕在舷梯前躑躅,怕它開不到終點葬身海底,更怕船揚帆遠航,拋下她獨自孤單,因此遲遲不敢邁出登船的步伐。
渡輪快要起錨了,甲板上眺望的人群熙熙攘攘。
她看見熱忱的少女在那之上飛奔,一眼回眸,深深望向她,像是在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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