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魏書》中是這樣寫的:“昔……(鹿氏)為(高祖)昭儀,有殊寵,侄行不義事,揮淚斬之。”
江衝細聽了幾句,確實不錯,能將正史中的古人事跡講得這樣貼合今人口味還不崩壞人物形象,作詞者顯然是下了功夫。
戲台上飾演昭武太后鹿氏的女戲子也唱得挺像那麽回事,既有唱腔的婉轉動人之美,又有哭腔的哀痛難舍之情,唯一不足的是戲服不符合人物身份——史書中記載鹿氏斬侄發生在鹿氏身為魏高祖寵妃的時候,但是這戲子穿的卻是高祖駕崩後昭武太后垂簾聽政臨朝稱製的王袍服製。
不過這也無傷大雅,畢竟只是一出戲。
席上菜色皆是按照江衝從前的喜好置辦,盤子上還有如意樓徽記,想必花費了不少的銀子。
姚管事一個勁地給江衝勸酒,又提起江衝小時候在公主府的成長趣事。
江衝來者不拒,接連飲下七八杯,對於姚管事套近乎的那些話卻不理會,隻專心看戲。
“老奴記得呀,公子小時候跟重明兩個用泥巴青苔小樹枝捏成房舍田地山水的樣子,駙馬知道後,就帶著公子玩沙盤,成日裡弄得衣裳臉上不是泥就是沙,殿下可頭疼了。老奴就勸殿下,男孩子嘛,小時候都是泥裡來土裡去的,等長大些讀了詩書識了禮儀自然不會再如小時候那般頑皮,後來殿下還親自手把手地教公子排兵布陣。”
話說到這份上,江衝總算察覺不對勁了,至於哪裡不對勁,他一時也說不上來,隻覺得這番話裡隱含的意思似曾相識。
姚管事低頭用袖子擦了擦眼角,“咱們殿下多心軟的一個人啊,但凡是事出有因上門求助的,她都盡力幫襯著,認識的哪有不說殿下的好……”
前面的話江衝可以隨便敷衍應付,但說到長公主,他身為人子無論如何都不能有所輕慢,低聲安慰:“都過去了……”
“是都過去了。今兒公子您說起周公子十多年沒回來過,老奴便想著,可不是麽?連咱們殿下都去了十二年了,十二年了……”姚管事越說越傷心,最後還哽噎著說不下去。
江衝用求助的目光看向洪先生。
洪先生微微搖頭,“憋得久了心裡難受,排解出來就好,公子不必擔憂。”
江衝心說,誰擔憂了,對著我哭成這樣,傳出去別人還當我命不久矣了呢。
像話嗎?
江衝歎了口氣,情緒顯而易見地低落下來,“我爹娘走了這麽多年,也不知道他們在那頭過得好不好。”
洪先生善解人意道:“殿下和駙馬都是好人,好人必有好報。”
江衝要不是為了拖延時間身在戲中,真想讓他摸著良心再把這話說一遍。
長公主就不提了,駙馬早年可是殺過手無寸鐵的安伮降兵的,那幫站在道德製高點的朝臣們沒少為這事當朝“開戰”,直到給駙馬定諡號追封的時候還拿出來指責攻訐。
“什麽好人有好報?那都是騙人的。”江衝借著酒意把戲演下去,笑得格外苦澀淒涼,“倘若真有好報,他們也不會死了。”
到這裡,連江衝自己都是一愣,他重新把姚洪二位的話捋了捋,發現這兩位是刻意把話題往公主駙馬身上引,既然提到了死,那下一步是不是就該一起回憶公主駙馬的死因,再然後呢?
難怪他會覺得似曾相識,這一幕在前世其實發生過——
那年江蕙和親安伮,江衝追至兩國邊境,被守衛榆成縣的鎮北將軍敖齊擒住送回聖都,聖上以其擅離職守將其禁足在公主府。
那是江衝前世除了父母離世以外最痛苦的一段時光,被未能護住至親骨肉的愧悔折磨著,姚管事為了開導他,每日與他說些小時候的趣事,結果“無意間說漏嘴”,讓他得知公主駙馬都是被人害死的,兩人抱頭痛哭。又有洪先生從旁“寬慰”,終於使得江衝走出妹妹和親的陰影,並從此踏上了起兵謀反的不歸路。
此刻江衝終於意識到這二位又是設宴又是搭戲打得是什麽主意,但偏偏江衝自己此行目的也不單純。
他心裡盤算著江蕙離開好一會兒,照轎夫的腳程也該到了,便收斂了情緒,開始自己的表演:“今日過來其實還有一事與二位商議,我打算將公主和駙馬的靈位請回侯府祠堂……”
“公子,此事萬萬不可!”姚管事瞬間眼淚也不抹了心也不傷了。
“你先聽我說……”
遠處一盞明晃晃的大燈籠倏地滅了,附近暗了一片,樹叢裡還有奇怪的聲音傳來。
江衝連續被打斷了說話,又有些酒意上頭,帶著不悅的語氣道:“重光你去看看到底怎麽回事,還有那戲班子叫他們撤了,吵得人煩!”
重光連忙去查探,席上沒備下茶水,江衝便又給自己斟了杯酒潤嗓子,順便緩緩語氣情緒,“我的意思是,反正這邊也沒人住,府裡隻供著兩座牌位,卻還養著這許多丫鬟仆役,怎麽都說不過去……”
“可那些下人們都是服侍公主駙馬的,如何能撤?他們二位的在天之靈可都看著呢!”姚管事下意識反駁,話裡話外的意思都好像是在說不留著這幾百號下人服侍兩座牌位,江衝就是不肖子一樣。
江衝:“……”
他前世有個妾室姓柳,是個五品官的庶女,旁的不提,就那副小白花的做派,真的是和眼前姚管事如出一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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