而這份隆重,在普通百姓眼裡卻有著截然不同的意義——士農工商看似等級分明,實則獨士大夫階層凌駕於普通百姓之上。
哪有人不夢想著有朝一日鯉魚躍龍門,前呼後擁光宗耀祖,而在往日,對於一個遠離國都的南方小縣城而言,高官顯貴隻存在於話本傳說之中,是那樣的遙不可及,許多人終其一生也難以親眼得見。
如今卻不同了,朝廷欽差、天子特使的轎輦近在眼前,百姓們盡可對著自家尚在啟蒙的子侄輩理直氣壯地說:“大丈夫當如斯!只要發奮讀書,未必沒有這般顯赫的一天!”
紅毯從欽差落轎之處一直鋪到丁府老宅正廳,鞭炮齊鳴,江衝與韓博在觀州官員鄉紳的簇擁下跨入進丁府。
正廳中,一位穿著陳舊官袍、年逾花甲的老者靜立在香案前,正是即將起複的丁相公。
左右兩側,俱是丁氏本家族親。
江衝手捧玉匣入得廳內,待眾人拜見欽差特使過後,將盛放聖旨的玉匣置於香案之上,然後同韓博入偏廳稍作歇息。
聖旨就放在眾目睽睽之下,江衝也不擔心被人順走,他和韓博需要在一炷香內將自己搭理妥當,包括但不限於喝茶潤嗓、整理衣冠、清潔面部。
直到此刻,江衝還在心中暗自慶幸已近深秋,若是三伏天的讓他乾這活,怕是得耗去半條命。
“侯爺請,韓學士請。”在偏廳服侍他二人的是一個十五六歲的少年,言行舉止很是沉穩淡定,至少在他臉上,江衝看不出一絲一毫的興奮和忐忑。
簡單問過才知道,這少年名叫丁俊,是丁相公的親孫子。
“多謝。”江衝接過丁俊遞來的布巾,擦了把臉——為避免弄濕官服有失禮儀,是不能用水洗臉的——又用雞毛撣子撣去官袍浮塵,然後坐下來喝口茶,潤潤嗓子。
待時間差不多了,江衝便同韓博重新出現在眾人眼前,面北而立,供上三柱清香,行三跪九叩大禮,然後起身打開玉匣,請出旨意。
這一瞬間,所有人的目光都凝聚在江衝手中那卷象征著皇權至高無上的玄色蠶絲綾錦卷軸,再聽不見一絲雜音。
江衝手捧聖旨,清了清嗓子,垂眸道:“宣詔。”
“臣在。”丁相公沉聲道,同時在場所有人面朝江衝……或者說聖旨的方向叩拜,靜聽旨意。
江衝手捧聖旨道:“製曰:著命前樞密使、觀文殿大學士、同中書門下平章事丁愷見詔入京。”
丁相公朗聲再拜:“臣丁愷領旨謝恩。”
然後眾人一道:“萬歲萬歲萬萬歲!”
沒有人會因為他們辛苦準備數日、翹首以待迎來的聖旨只有短短一句話太過簡單而感到失望,只因開頭的“製曰”兩個字就已經表明了這道旨意是由皇帝陛下親筆所書,而非中樞代寫下發。
當然,這也僅僅只是一道傳召丁相公入朝的聖旨,真正的宰相任命程序是要等到丁相公入京面聖之後,由翰林學士將正式詔書寫在白麻紙上,經中樞用印,朝廷宣告四方,故而任命宰相也稱之為“宣麻拜相”。
做完這一場,江衝這趟出使的任務就算完成了一半,接下來只要安心等著丁相公一家收拾行李、告別族親,由他護送丁相公平安抵達京城即可。
前者是盡欽差特使的職責,後者相當於保鏢護衛。
江衝很清楚自己的身份,所以宣讀完旨意之後便讓出主場,靜聽丁相公示下。
丁相公客氣得很,並未因當年之事對江衝,或者說朝廷,產生隔閡。
待江衝和韓博去提前準備的廂房脫下朝服,換上便裝之後,再到正廳敘話。
丁相公先是表達了一番對先帝的追思悼念,對當今聖上的恭敬,然後溫言詢問幾位在京的老友近況。
好在江衝行走朝堂,對百官談不上熟稔,但畢竟低頭不見抬頭見的,也能聊上幾句。
最後,丁相公方才看著江衝道:“一別多年,小侯爺今已成棟梁,歲月如梭,我輩老矣。”
江衝忙道:“末將承蒙先帝與聖上厚愛,豈敢妄稱棟梁。”
他不太記得何時見過丁相公,但按照常理推斷,應當是當年丁相公去職後到侯府祭拜過駙馬,只不過那時候江衝剛剛被洪先生洗去駙馬臨終前的記憶,整個人渾渾噩噩行屍走肉,不記得也正常。
丁相公笑著對在場陪坐的觀州官員和鄉紳耆老們道:“這位便是去歲平定榮州之亂的將軍,也是當年崇陽軍主帥江明澤之子。”
這話主要還是說給不在官場的鄉紳們聽,官員們哪用得著丁相公介紹,早在江衝出京的時候觀州官場就已經摸清了他的底細。
江衝聽丁相公將“平定榮州”放在“主帥之子”前面,眼神微動。
眾人紛紛稱讚他“年少有為”、“虎父無犬子”。
丁相公又問坐在觀州太守對面的韓博:“韓學士師從紀汝舟?”
韓博連忙起身道:“正是,學生代老師向相公問好。”
文人圈子看似遍布天南海北,實則就那麽點大,你不知道,只是因為沒達到那個高度,沒踏進人家的圈子而已。
所以說丁相公和韓博老師紀盈則有交情,不奇怪。
丁相公讓他坐下,溫言笑道:“先前你那大師兄何青杳將你的文章送來與老夫品讀,老夫當時還在感歎,如此能詩擅賦、行文頗有古意的年輕人,哪裡像紀汝舟那個只會調朱弄粉的糟老頭子教出來的學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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