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衝想著用自己的命來換無辜將士們的命,卻萬萬沒想到在別有用心之人的眼裡,他江仲卿造反不成進退維谷還不算絕境,非要用一個活生生的性命來將他打入深淵。
一個活生生的人。
不是罪犯、不是奴仆、不是平民,而是十年寒窗金榜題名的朝廷命官。
隋光城上一躍而下的,不止是那位不具姓名的文官,還有他江仲卿。
他的魂魄從此再不見一絲天日。
江衝曾經以為後來那九個月的牢獄之災、七年的流放生涯便是對自己做錯事最大的懲罰,他知道自己錯了,錯得離譜,所以心甘情願地接受一切後果。
包括那些令人死去活來的刑訊手段,以及流放之地的鞭子、野獸和異族侵略者的刀箭。
可如今,相較於遲到已久的真相,那些加諸於□□的折磨竟都顯得尤為溫和。
江衝平靜地想,自己這樣罪大惡極的人,合該千刀萬剮,墮入十八層地獄,永世不得超生才是。
他以為,自己放下武器束手就擒赴京請罪,便能保全數萬將士性命,便能平息這場荒誕的叛亂。
事實卻是,他的懦弱與無能給了旁人可趁之機——朝廷派來平叛的軍隊不願無功而返,竟然屠殺平民充作叛軍冒領軍功,嫁禍崇陽軍。
而他在刑部地牢受審的整整九個月裡,竟無一人向他提及。
他以為,自己會悄無聲息地死在陰暗潮濕的地牢裡。
事實卻是,得益於派系鬥爭,借新皇登基大赦天下,赦免了他的死罪,改為流放延寧三十年。
他得知被赦免時,曾向獄卒問起新皇是誰。
獄卒不耐煩地應付,新皇就是新皇,新皇仁慈,死罪都給你赦免了,還想怎地?
是啊,新皇就是新皇,從今以後何人坐龍椅、何人掌權柄、何人執兵戈,都將與他再無乾系。
世間再無江仲卿,有的只是一個罪孽深重的流放犯。
流放路上,韓博來送。
江衝其實很想告訴他不用麻煩了,三十年的流放生涯就當是為給崇陽軍抹黑而贖罪,三十年後若有命在,他或許還能找回乾乾淨淨清清白白的自己。
可是他攥著韓博給他的桂花糖,什麽都沒有說出口。
就這樣,帶著一包廉價的桂花糖,一個看似根本不可能實現的承諾,義無反顧地踏上流放之路。
七年的流放生涯,於江衝而言是艱難而麻木的。
但是七年的朝內鬥爭,於韓博而言卻是驚心動魄朝不保夕。
新皇登基,黎黨上位,平陽江氏重回朝堂。
一位專注於翻舊帳給先帝潑汙水的皇帝,一所勾結黨羽拉幫結派的碧雲書院,一支野心勃勃挾持太子的大家族。
歷時七年的朝堂傾輒由此拉開序幕,崇陽軍名存實亡,無數本該有所建樹的有志之士化為黨派之爭的刀下亡魂。
那是江衝死在延寧的第二年——永安二年。
電閃雷鳴,大雨如注。
這是上天的警示,然而當時的人還沉浸在權力欲望得到滿足帶來的快樂中無法自拔。
永安二年的新華門,夏石重用血為之染上了新的紅色。
在這場持續三年的□□裡,十余名駙馬舊部的性命也未能撬動朝局一分一毫,卻陰差陽錯地讓北方的豺狼嗅到了血的味道。
終於——
天柱傾塌,丘巒崩摧。
山河淪陷,生靈塗炭。
在強大的異族鐵蹄下,不論是嘩變的崇陽軍,還是病榻上的敖齊大將軍,都已無力抵抗。
永安四年九月,安伮傾舉國兵力南犯,在羅威將軍死後接任崇陽軍主帥的敖齊大將軍戰死在他鎮守了一輩子的上榆,連同他的兩個兒子和女婿。
十月十二日,崇陽軍殘余主力被消滅在金州點將台西北的平原上。
十月二十日,金州下轄縣城全面陷落,清河郡主蕭引玉斬殺企圖投降的金州守將,以女子之身接管金州防務,縱然那只是一座遲早會陷落的孤城。
臘月初九,金州城破,安伮大將滿達魯下令屠城。
臘月三十,除夕之夜,隋光及祈州失陷的消息傳至聖都,聖都君臣匆忙渡江南巡。
正月初五,副將景通率部三萬為南渡君臣斷後,於長夜谷全軍覆沒。
正月十五,上元佳節,蓬萊仙洲花魁評選之夜,聖都西城門失陷,守將賈誠陣亡……
南渡之後,大梁朝堂徹底洗牌,年僅十五歲的小皇帝被迫退位,元氣大傷的八大家也徹底失勢,緊接著登上政治舞台的,是蕭尋和他身後的南方士大夫階層。
蕭尋上位時已經近天命之年,皇位於他除了登上權力巔峰之時,那一瞬睥睨眾生的快意,剩下的便只有無窮無盡的煩惱和瑣碎。
朝堂上,主戰派與主和派的爭鬥日益激烈,從朝堂爭執演化到投毒、暗殺無所不用其極。
朝堂外,烽火連年,盜賊四起,百姓惶惶不可終日,沉重的苛捐雜稅和兵役徭役已經不堪重負,遑論還有隨時都有可能到來的滅頂之災。
撥亂反正。
撥亂反正。
所謂的“亂”,並非是指女子乾政,而是這個誰也無法挽救的亂世。
亂得徹徹底底、轟轟烈烈。
至於那些在亂世中掙扎的“螻蟻”們,又有誰在乎呢?
“這就是我所知的一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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