明野站起身。
容見才從睡夢中醒來不久,眼睛還是濕漉漉的,那麽信任的、含著懇切地望著明野:“那我在宮裡等你回來。”
明野說:“假銷了,明日就該回宮了。”
他們這麽說話時,竹泉的臉上沒有平常的笑意。
推開那扇小門,竹泉看到明野的第一眼,堵著門沒讓他進來。
他說的是:“施主殺意太重,渾身血腥氣,不宜進寺。”
明野不會把懷裡的容見交給任何人。
他知道眼前這個人是誰,竹泉修士,他從前聽過這個名字。
有人說竹泉有看破天命之能,亂世將起,許多人想讓竹泉選自己為真龍天子。
明野沒見過竹泉。他沒去過廟宇幾次,在道觀中殺人,從未祈福求拜,沒有絲毫敬畏。
不過懷裡抱著容見,明野將那把才殺了人的佩刀丟在門外。
竹泉不得不退讓。
他對人有天然的感知。明野不是惡人,卻比惡人更可怕。尋常人放下屠刀便可立地成佛,而明野是不可被感化,不能被打動的人。他有著堅不可摧的意志,他不嗜殺,也不慈悲,他是沒有欲望的人。
竹泉能看到他身上的天命。
這是他們第一次見面。竹泉覺得可怕。
*
見過竹泉,聽他講完明日的祭祀事宜後,容見才覺得痛苦。就像每一個逃了晚自習的學生,都會為了積壓下來的作業而流淚。
首先要熟悉祭祀的器具,畢竟明天是要在眾人面前主持的。
陳嬤嬤方才還在打瞌睡,此時已經醒了過來,湊到容見身邊了。
容見想到今天的事,確實幸虧陳嬤嬤的幫忙,他們之間沒有什麽深情厚誼但作為交易對象,而且肉眼可見還會持續很久,容見願意付出一些東西,持續收買陳嬤嬤。
他想了想,對身旁的人道:“今日之事,多虧了有嬤嬤相助。本宮感恩肺腑,等明日回宮,嬤嬤不如挑幾件喜歡的東西。”
還好心地添了一句:“年禮不是不行,不過拿出去怕被人發現就不妥了。”
畢竟有太后看著,容見不可能明面上賞賜給陳嬤嬤,東西過不了明路。
陳嬤嬤越發恭敬:“老奴這般大的年紀,怎麽還會貪圖那些身外之物?”
容見還以為她是托詞,沒料到陳嬤嬤又試探道:“殿下今日出去,怕是有要事要辦吧。若是那等天大的事,能為殿下效犬馬之力是老奴的福分。”
容見:“?”
什麽天大的事?
略思忖片刻後,容見反應過來,猜出陳嬤嬤的意思,估摸著對方是以為自己這趟偷跑出去是為了朝廷上的事,比如成婚誕子,再謀劃讓皇嗣登基……
不好意思,他就沒那個功能,容見面無表情的想。
陳嬤嬤被容見抓住把柄,事情也已經做到這種地步,也歇了再為太后效勞的心思了。
太后年事已高,且為人口善心惡,倒不如長公主年輕氣盛,寬容大方。
陳嬤嬤得給自己找條後路,於是道:“日後若是殿下再有什麽要事,直接吩咐老奴就是了。”
容見也不可能對她解釋什麽,高深莫測般點了點頭。
畢竟在這樣的地方,裝聰明總比在外人眼裡真不聰明好點。
*
明野的記性很好,他不需要有人引路,隻走過一次,便穿過那條隱秘的小路,走到後山的門前。
他推開門,拾起一邊立著的刀,刀柄上已沾了露水,握起來是濕的。
下山的路很狹窄,無星無月的夜晚,也看不清台階的具體方位,下山變成了一件很危險的事。
明野一步一步往下走,他曾在很多個這樣的夜晚獨自前行。
最開始的時候,明野想要活下去。
如果不是那樣的天賦和忍耐,他可能早已在年幼時死去。他離開那樣的命運,也因此被別人選中,作為棋子。
明野想要不再受人掌控地活下去。
這樣的世道,明野簡單的願望卻很難實現。
成為至高無上之人就可以。
明野是這麽想的,也這麽做了。
他一直在做正確的事。從生到死,有記憶以來,他的每一個決定都是對的,也許會身處險境,是當下最妥當的那個。
如果做一件事沒有絲毫風險,也不會有什麽得到。
明野不覺得那些失去不可接受。他連命都賭過那麽多次。
下山的路走了很久。
上山的時候,明野沒有感覺到台階很長。他的懷裡抱著容見,靈頌跟在身後,手裡提著燈籠,借著那點昏黃的光,明野將容見的臉看得很清楚。
容見像是很美麗的泡沫,從翻湧的湖水中被風吹起,落在明野的掌心。明野知道他有多易碎,竟不知道怎麽對待才能保護好他。
他開始不願意失去。明野不是那類會逃避現實、逃避自我的人,他知道自己不願意失去的是什麽。
對於明野而言,選擇是很簡單的事,難的是作出一個明知錯誤的決定。
他決意留在容見身邊。
明野不會永遠做正確的事。他在犯錯,他在走與之前不同的路。這條路崎嶇不平,周圍是深不見底的懸崖峭壁。
明知是錯還要去做也是人類獨有的品質之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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