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一抬頭,看到齊澤清面露難色,問道:“怎麽?你不願意嗎?”
齊澤清幾乎算得上是放棄仕途,只為了讓外人安心,能夠平穩地在公主身邊做一個先生。所以他的官位雖低,但一來是程之禮的關門弟子,二來有這樣的名聲,在清流中威望很高。
而現在朝堂上的局勢,雖然算不上最好的結果,但也比大多數人預料得要好的多了。
原先都以為要和皇帝為公主成不成婚糾纏很長一段時間。
齊澤清看著崔桂,沉思了片刻,終於決定將上一次與容見對話的“幼主”之論和盤托出,他懇切道:“從前臣雖在殿下身邊教書,但公主性格謹慎,並不表露這些。直至幾個月前,她來仰俯齋讀書,才顯現出鋒芒。臣聽了這一番話,竟大徹大悟。公主如今雖才華不顯,但一定是一塊璞玉,首輔一見便可知。既然如此,為何不以殿下為尊?”
崔桂聽完後一時竟沒有說話,面色沒什麽改變,他不知道經過多少大風大浪,但不會因為這麽點事而動搖內心:“若真如你所言,殿下果然不同凡響。但想要以公主的身份登上帝位,未免太難。”
他的身形在這樣昏暗的光線下顯得越發清瘦蒼老:“人是不能不服老的,我希望能走最穩妥的路。”
齊澤清望著他,似乎這才意識到他的年紀,崔桂已經七十有四了,已經過了尋常官員乞骸骨頤養天年的年紀了。
但偌大的一個大胤,如此多學士,除了崔桂以外,無人能撐得起現在的內閣和朝廷,他不能退。
容士淮入京後,斬殺閹黨,屠戮皇族,登基後卻沒有清洗朝中官員。他說自己出身貧寒,手下之人也多為武將,沒有治理天下的經驗,只希望前朝之臣願為自己效力,並將前事既往不咎。
崔桂在前朝時的仕途不算順利,考取進士後多年都在外治理水患,負責屯田事宜,大廈將傾之時才被召回上京,進入內閣理事。
而容士淮言有能者皆可入金鑾殿,下旨恢復上朝的第二日,崔桂便如往常一般乘馬車去太平宮。
立誓為前朝守節的文人大為不齒,去崔桂的府邸當面罵他不知忠君愛國,丟了廣大儒生的臉。
崔桂不為所動:“在下今日不上朝,淮河兩岸的水患,卻不會因此而停止。”
那人道:“難道這世上只有你崔桂一人能做事嗎?”
崔桂回問道:“那你今日上朝嗎?”
說完後便毫不猶豫地登上馬車離開。
但崔桂作為內閣閣老都毫不猶豫的出仕,別的官員似乎也有了台階可下,無論是舍不下權勢,或是想要為百姓謀福,新朝太缺人了。
最開始的那幾年,崔桂幾乎與從前的關系都斷絕了,但他手腕太厲害,強硬而不失圓滑,容士淮提拔他做首輔。
後來因程之禮支持崔桂,而天下文人也確實需要崔桂這樣的首輔,才暫時放下偏見。
但即使容士淮如此提拔欣賞,在費金亦剛剛登基之時,崔桂作為內閣首輔,顧命大臣,卻沒有鮮明的表態支持公主,而是等費金亦日後作為越發離譜才將期望放到公主身上。
時至如今,崔桂歷經三朝而不倒,在任時無一不用心,但也有很多人在背地裡稱他為三姓家奴。
貪戀權勢、愛慕虛榮、不知廉恥,種種猜疑,沒有人能下定論。崔桂是這樣侍奉三姓主子的人,等他日死後,他沒有門生,一定會被萬人抨擊。但生前死後,功過評述,崔桂並不在乎。
程之禮曾說崔桂是舍棄自身的人,齊澤清佩服至極,因為他做不到這樣的事。
齊澤清失神地想了會兒,只見崔桂放下空了的酒盞,緩聲道:“人是不能不服老的,你方才說公主什麽來著?”
齊澤清沒明白他的意思。
崔桂並未解釋,只是道:“澤清,你替我寫份折子吧。”
*
容見也不知道自己跑了多久。
他就那麽拽著明野的手腕,不認識路,也不知道要去哪,在每一條岔路口隨意地選擇左右,繼續逃下去。
身後的明野就那麽跟著,好像自己做什麽都可以,他都支持。
外面的風好大,將幕離上的薄紗吹得搖搖欲墜,很多時候都緊覆在臉上,容見覺得麻煩,索性摘下來扔在一邊,連路過的人都頗為詫異地多看了兩眼。
容見好久沒有這樣過了,他只顧著前面的路,喘息間才解釋了一句:“不能被抓到,抓到就完了。”
實際上也完蛋不了。容見很明白。
可能也不是為了逃開那些人,和身邊的人一起,奮不顧身地逃到一個這個世上沒有任何人認識自己的地方。
離開那個牢籠,即使只在這樣一個短暫易逝的夜晚。
然而這具身體是很脆弱的,容見的意志可以決定一時的爆發,但持續不了多長時間,容見覺得疲憊,他的腿那麽沉,即使費再大的力氣,似乎也驅使不動了。
明野似乎也察覺到了,他的手橫在容見身前,任由容見握著。
容見果然抓住身前的救命稻草,他終於停下腳步,不得不弓著腰,很急促地呼吸著。
明野抬起手,很輕地拍了拍容見的後背。
容見沒什麽力氣了,幾乎將全身都壓在那條手臂上,他沒有考慮太多,本能地覺得明野是可以扶住自己,永遠不會倒下的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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