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的母校緊鄰著一大片年代久遠的居民樓,這些矮矮的老房子裡住著許多退休的教職工,因而彌漫著一種特殊的文化氣息。
外套變沉的賀橋,已經在吃飯的間隙,看過了口袋裡的“金子”。
不是真的金子,而是很多很多個一元硬幣,目測有一百個左右,分別裝在兩個塑料袋裡,放在一左一右的口袋。
很難想象會有人在口袋裡放這麽多的硬幣出門。
但一想到外套的主人是池雪焰,好像又變得不是那麽意外了。
他們經過了安靜的居民區,走進一座有樹有橋的大型公園。
公園裡相對熱鬧,有人在散步,有人在夜跑,有人在遛狗,到處是人聲。
遠遠傳來一陣隱約的歌聲與音樂。
池雪焰朝那個方向走去,同時側眸對賀橋道:“我不知道你會不會喜歡那裡,也許有點老土,但我覺得很浪漫。”
這是賀橋第一次聽他用浪漫來形容一件事。
“是你大學時經常去的地方嗎?”
“對,每周都會來幾次。”池雪焰說,“那裡每天看起來都一樣,又都不一樣。”
音樂聲越來越近,賀橋終於看清路燈下的風景。
有點像是露天架設的KTV,但設備很簡單,只有一個點歌機,一個時不時被風吹動的投影屏,還有兩個話筒,都顯得有些陳舊了,旁邊卻圍滿了聽歌的人。
點歌機旁站著一個戴著厚底眼鏡模樣文氣的中年人,應該是老板,他正抬頭看著投影屏上播放的歌曲MV畫面。
那是一首很老的歌,唱著它的卻是面孔青澀的大學生,在場聆聽的觀眾裡有與他同來的年輕朋友,也有垂暮的陌生老人。
“一塊錢就可以唱一首歌,只收現金,而且曲庫裡沒有最近二十年內的歌,因為設備很久沒更新過了。”
池雪焰停下腳步,對身邊人笑著解釋道:“也因為老板最初想服務的顧客,是在公園遛彎的中老年人。”
“可他忽略了旁邊有兩所大學,無聊的大學生會把學校周圍所有能玩的東西都挖掘一遍。”
所以青春和蒼老在這盞路燈下交匯,每一夜的交匯都充滿變化和偶然。
此刻正在空氣中流淌的歌曲,是三十年前的年輕人寫下的夢想,被三十年後的年輕人目光明媚地唱起,一旁則站滿了曾在那個年代裡青春過的人們。
音樂是一種奇異的語言,它能抹去精確的時間坐標,在人們心中蕩起各不相同的情緒潮水,過去、現在與未來便在同一時間湧現。
賀橋想,這的確是浪漫的,一種複雜得難以描繪的浪漫。
他也在刹那間明白了口袋裡金子的作用。
一首歌的時長是三到四分鍾,現在是六點,一百個硬幣恰好能讓陌生人唱完整個平安夜。
是真正意義上的聖誕老人。
無需更多言語,他走向點歌機旁的中年老板,拿出口袋裡那兩個盛滿硬幣的塑料袋。
老板看著眼前陌生的賀橋,先是愣了愣,又看見一旁的池雪焰。
所以他收回了原本想問的話,感慨地笑起來:“同學,又來過平安夜哦。”
池雪焰點點頭,目光裡閃動著笑意:“老板,平安夜快樂。”
沒人知道這個老板姓什麽,他有一口略顯奇怪的口音,也做著一樁略顯奇怪的生意,掙不了多少錢,卻樂此不疲,每晚準點出現。
等這首歌結束,老板回絕了下一個客人遞來的硬幣,拿起話筒宣布道:“今晚剩下的時間免費唱,有人請客了哦。”
無論自己要不要唱,大家都開始熱烈地鼓掌。
驟然喧嘩的聲音裡,老板低頭看著點歌機,又說:“排隊點歌前,我先插一首歌,送給這位老朋友——你們誰會唱?”
他一說完,池雪焰笑著搖了搖頭,忍不住對身邊的賀橋抱怨道:“我就知道。”
從大二那年開始,他在學校裡變得很有名,和那首歌一起成了到處流傳的校園傳說。
連校外公園裡一塊錢賣一首歌的老板,都從池雪焰的朋友們口中聽說過,那個在舞台上宣布自己不想談戀愛的瞬間。
所以等愈發熟悉之後,他每一次來,老板就會主動播放這首歌。
但池雪焰從來沒唱過,今天亦然。
他在這裡一直隻做觀眾。
投影屏上出現了歌名,搶到話筒的年輕大學生頓時朝老板大聲喊:“老板,現在都冬天啦!”
老板也喊回去:“對啊,所以才要唱夏天嘛!”
歌名是完美夏天。
池雪焰曾經在大二時的迎新舞台上,和四個月前的酒吧裡,用貝斯演繹過的歌曲。
現在,他和賀橋一起站在人群中,聽陌生的大學生們唱。
他們的聲音一點也不整齊,偶爾還跑調,但情感那樣熱烈純粹。
“整個夏天,徘徊在你的窗前,
等你在微風中出現……”*
這是最適合在夏天結束後唱給心上人的歌。
當一曲終了,歌聲止息,最後一個旋律淡去,池雪焰始終望著畫面漸漸隱去的屏幕。
然後,他對身邊人輕聲說:“生日快樂。”
與回憶有關的旋律,總是能勾起埋藏在心底最深處的情緒,哪怕那抹情緒已經變得很淡很淡。
他對幫自己寫完了年度報告的賀橋說過,至少在今年,他沒有遺憾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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