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不是別的什麽人啊。
就連他自己也分不清,是發現幕後策劃一切的人是師無渡的觸動更深,還是最後臨分別前,蕭無渡的那番話對他的打擊更大。
宴秋只有剛出生那會兒,保留著對師無渡母親的那點零星記憶。
即便以人類的眼光來看,那女人也是極美的。
蒼白的膚色,漆墨一般的長發,血紅的唇。師姓是上古魔族中的大姓,明明是魔力強盛的大魔,卻為了師無渡的父親,那位高貴的龍族,甘願背叛自己的族人,執意生下兩人“愛情”的見證。
只是這愛情凋零得太快,龍族生來喜新厭舊,當初師無渡的父親也只是不願聽從族人的擺布完成與龍女的婚約,激情退卻後,當初花前月下的魔族美人也成了看厭的蚊子血。
自那之後,師無渡的母親精神便不太正常了——當初她執意要生下的師無渡,甚至因為摻雜了魔族血脈,不被那些龍族的老頑固承認。
在她精神恍惚地與師無渡的父親同歸於盡之前,那位喜新厭舊、拋妻棄子、風流一生的龍君,死於了一場敵人的暗算。
自那之後,師無渡的母親便徹底瘋了。
對情人扭曲的愛意和恨意錯亂了她的心神,在她心情好時,會溫柔親密地撫摸著年幼的師無渡的臉頰,訴說著深情執著的愛意。
但當師無渡漸漸長大,越來越肖似自己那英年早逝的父親,她的精神錯亂得更加厲害,越來越難分清幻覺和現實。無數次師無渡醒來,發現美麗的母親坐在床邊,披頭散發,靜靜地掐著他的脖子。
龍君死後的第七個年頭,她便提劍自殺了。
龍族不情不願地將那人唯一的血脈帶回,卻也無比冷漠地沒有給師無渡半分多余的眼神,年幼的、飽受歧視的混血魔龍,某次帶著一身傷離家出走,卻誤打誤撞去到了鳳凰台。
那隻年幼的金紅色的鳳凰,像一團熾熱的、永不熄滅的火焰,撞入他漆黑無光的瞳孔。
……
啊,宴秋心想,原來這麽多年,他都是這麽看我的。
他以為他們是自幼一起長大、情誼深厚的親人、友人。
……可這似乎只是他的一廂情願而已。
師無渡從來沒有真正地把他當成自己人——就因為他是天生的鳳凰,比師無渡少了那一半的魔族混血。
——這一切他籌謀了多久?現在的局面,終於如他所願了嗎?
宴秋甚至不願去想,那無數個旁觀他淨化魔氣的夜晚,師無渡是在心底嘲諷他的自不量力,還是在謀劃如何將這些魔氣據為己用,徹底掀翻這太平盛世?
.宴秋把自己關在殿中,足足一周沒有踏出過房門一步。
就連每日例行的淨化魔氣,也逃避似的不願面對。
寶鏡寶塵在殿外焦急躊躇,無數次想敲門進去看看情況,卻被鬱慈製止。
“讓他一個人靜一靜,他會想通的。”
他只是說。
江宴秋在少年的視角,看著眼前埋住整個身體的黑漆漆的被子,心中微歎口氣。
他很能理解少年的想法。
到第七天,寶鏡著急得實在忍無可忍時,房門“吱呀”一聲,被忽然推開。
是眼眶微紅,但面色已無異常的宴秋。
“小殿下……”
“什麽都不用說,我知道。”少年平靜道:“我只是想一個人靜靜而已。”
他最後去了一趟凡間。
曾經無比繁華,好似不夜天的瓊城,徹底淪為了一座破敗的空城。
這裡遭遇了比戰事還要可怕的災禍。
——暴漲四溢的魔氣久未淨化,充斥在汙濁的空氣之中,讓沿路屠戮凡人殺至癲狂的士兵和所剩無幾的城中百姓性情大變,互相殘殺,甚至讓早已死去的屍體屍變,淪為魔物和怨魂的溫床。
處處都是橫死的屍體,血腥氣衝天刺鼻,破敗的空城寂靜無聲,一個活人也無。
少年怔愣地站在原地,握緊的雙手掌心冰涼。
——這些,都是他造成的嗎。
是因為他自暴自棄,沒有去管淨化魔氣之事嗎。
昆侖君強行轉過他的肩膀,盯著宴秋的眼睛:“……這不是你的錯,你已經做了力所能及的一切,你很好。”
他微微一頓。
——少年神情怔愣,大滴大滴的淚水不受控制地奪眶而出。
——他年少時不識愁苦,以為天底下最傷心的大事,就是早上起不來床,趕不上西街那碗熱氣騰騰的甜豆花。
但現在,此時此刻。
他終於真切地感受到,什麽叫如潮水般、能將人淹沒的痛苦。
.回到鳳凰台後,他比往日更加沉默的同時,重新開始淨化魔氣。
隨著魔氣的愈發洶湧猖獗,每每需要耗費的時間越來越長,也越來越吃力,甚至忙碌一宿至天明,才堪堪借著晨曦的光芒勉強將魔氣壓製住。
少年比之前消瘦了一些,神色也有些憔悴。
不知是出於愧疚還是補償的心理,宴秋又開始頻繁地下界。
這一次,卻不是為了吃喝玩樂、遊戲人間,而是出於補償的心理,幫助無辜的凡人,為他們提供食物,熬製傷藥,或是祛除邪氣。
看到那些災民斷手斷腳、骨瘦如柴的身體和因苦難而麻木的神色,他又開始無法抑製地感受到痛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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