然後,盛流玉道:“你做夢。”
謝長明可以每次都贏,也可以每次都輸。
但他從不會輸。
除了這一次。
之前無論是哪一局,盛流玉幾乎都不用思考,隨口說幾個數字罷了。
而這一局盛流玉玩得倒是很謹慎,猶豫半晌,在“十七”上下反覆橫跳,才確定下來。
謝長明看他認真思考的樣子覺得有點好笑,又很可愛。
玩這種東西,結果在骰子停下的一刻就已經決定了,之後再多思考也別無用處,只是做了徒勞無功的掙扎。
偶爾看被天道眷顧的小長明鳥掙扎一下也挺有意思的。
謝長明是不太正經,很有惡趣味的飼主。
最後一輪,是叢元和盛流玉較量。
盛流玉說的是“十七”。
兩人選定的數字不能一樣,叢元怎樣都不可能贏了。
陳意白雖然在第二輪就被淘汰,卻比贏了還興奮,起哄道:“謝長明這人,三年才逮到他一次,一定要好好折騰他。”
若是平時,陳意白絕不敢如此狗膽包天。今日不同,一來是喝了酒,二來贏的人是盛流玉,想來謝長明總不可能與神鳥練刀。
可盛流玉卻拿出了那盞鮫油燈,放在桌面上:“我選……要你說一句真心話。”
陳意白大失所望:“謝長明這種清心寡欲,冷情冷心,一心向道,天天練刀,師妹來了都不搭理的性子有什麽好問的?”
盛流玉聽了這話,稍點了下頭,似乎很滿意。
也不知道他在滿意什麽,連謝長明都沒能猜得出來。
盛流玉扯下煙雲霞,隨意地搭在一邊。此時他正歪著腦袋,用手腕抵著下巴,懶散地坐著。他的酒量很差,小半杯的竹葉青也不太撐得住,他半垂著眼,看人時也不用正眼,隻略抬起眼瞼,動作甚至有一絲輕慢,與尋常在外人面前的矜持完全不同。
大約是有些醉了。
謝長明抬起手,替喝醉了的盛流玉點亮鮫油燈,怕他失手燙到自己,輕輕地問:“你想問什麽?”
盛流玉怔了怔,似乎需要時間理解這句話,不能立刻反應過來。
過了片刻,他才將那盞燈往謝長明那邊推了推,他手指細白,指尖沾了點粉,大約是因為燈台是熱的。
謝長明皺了皺眉。
這小東西也太細皮嫩肉了些。
於是,他自己將燈移到面前。
要審問他的鮫油燈,他自己點的,他自己移的,他刻意輸,他問盛流玉想知道什麽。
周圍都很安靜,連陳意白都不再吵鬧,他們都想知道盛流玉想問什麽。
盛流玉抬起頭。他的姿勢比較低,須得仰著頭,才能看清謝長明的面容。他的眼底映著一團碧藍的光,像是一汪吹皺了的潭水,是很美麗的顏色,卻深不見底。
謝長明方才出去了一趟,身上混合著青松、冷雪、梅花的味道,本來都是淡淡的,此時被溫火烘著,味道才逐漸散開。
盛流玉皺了皺鼻子,他聞到了。
鮫油燈繼續在他眼中慢吞吞地燒著,裡面除了碧藍的火光,還有謝長明的身影。
他終於開口:“你為什麽對我——”
謝長明很認真地聽著,卻看到盛流玉眨了下眼,他眼中的燈火與身影如同易碎的泡沫,驟然消失。
他短暫地停了一下,輕輕地、很小聲地改口問道:“此時此刻,你在想什麽?”
謝長明記得這輩子第一次見到盛流玉時的場景。
他坐在山下的酒家裡,看到一艘巨大的仙船落在山門間,從船上下來了數十個人,最後一個是盛流玉。
他的背影清瘦,筆直,高不可攀,貴不可言,連衣角的每一處褶皺都是規整的,天上雲都要擁在他的腳下。
那時謝長明以為他們此生都不會有交集。
卻又不得不承認僅憑一個背影,他都可以稱得上是謝長明三世遇到的人裡最好看的一個。
一如此時。
很多人說過,謝長明這個魔頭鐵石心腸、冷酷無情、殺人如麻,他連天下一半生靈的性命都不放在心上,又會為了什麽而動容?
但就像他會為了謝小七放下不歸刀,此時面對鮫油燈,身旁坐的是盛流玉,他也會有一瞬的失神。
他說的是:“你很好看。”
謝長明與謝小七之間有無數的回憶,數不清的秘密,每一個謝長明都想告訴盛流玉,可他說的卻是這樣一句話。
他也不知道為什麽。
只是,只是一瞬的衝動,在方才的那一秒鍾,他確實這麽想了。
盛流玉怔了怔,似乎也沒料到會得到這樣的答案。他偏過了頭,臉頰紅得像是又喝了一盅酒,不再看謝長明了。
而謝長明也在下一刻回過神,他知道,盛流玉在未改口前想問的才是真心話,但他改變主意了,不想在大庭廣眾之下問那個他最想得到答案的問題。
或者是,他可能永遠也不會將那個問題問出口。
謝長明湊了過去,用幾不可聞的氣音道:“下次我們再玩,只有我們兩個,我問你。”
他們離得太近,周圍人以為這兩個人要打起來,陳意白趕緊將謝長明拉開。
方才那句“你很好看”,大家都聽到了,多少覺得謝長明的真心話有些輕浮,失了尊重。如今的世道,即使是美麗的女子,別人稱讚起來也需掌握尺度,更何況是男子,一般都稱其為英偉,俊逸,而好看這樣的字詞,難免有些輕慢的意思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