然而這麽多年, 曲陽候在朝堂雖無建樹,對梅氏這個正妻卻愛重萬分,青樓煙花更是不曾踏足,每日最多聽戲遛鳥,強過那些光鮮亮麗的高門宅邸何止百倍。
只可惜世人癡愚,被金玉所惑,窺不透裡面的敗絮醃臢。
梅氏有些不大相信這話是從自己不學無術的兒子嘴裡說出來的,目光有些驚疑不定。就連一旁的楚焦平也神色詫異,皺了皺眉:“二弟,你須想好,皇族不比尋常百姓家,稍有差池便是掉腦袋的大罪。”
因為是自己筆下的主角,楚熹年不免多看了他兩眼:“大哥無需擔憂,我雖頑劣,卻也知分寸,成婚之後定當收心,再不胡鬧。”
楚焦平直視著他,聲音微沉:“你可知謝鏡淵生性殘暴?”
“知道,”楚熹年看起來並不在意,他迎著楚焦平的目光,神情坦蕩,“可再殘暴的人也該懂得好壞,人心不是石頭做的,我日後以真心待他,相信他自然不會傷我。”
他到底是捏筆杆子的,能言巧辯,三言兩語就把梅氏剛剛動搖的念頭給打消了。
楚焦平還欲再說,卻被梅氏抬手製止:“罷了。”
梅氏目光複雜的看向楚熹年,隻覺得這個不成器的小兒子挨了一頓打,終於長進許多:“我本也不同意你大哥的主意,傳出去實在不成體統,你既如此說了,今日便好好休養……明日我親自把你送回去。”
楚熹年是次子,曲陽候府的爵位落不到他身上,自然也就沒有分府的資格。雖是娶了謝鏡淵,可連個像樣的府邸都沒有,還得住到對方的將軍府上去,看起來就像個倒插門。
怨不得曲陽候府這麽不滿意這樁婚事。
楚熹年愣了一下:“這麽快?”
梅氏卻什麽都沒說,邁步朝著門外走去,帶著貼身丫鬟離開了小佛堂。
楚焦平眼見母親遠去,這才慢慢收回視線。他歎了口氣,似有深意的對楚熹年道:“再過幾日,聖駕便要回京了。”
初春多微雨,夜間難免寒涼。傍晚下了一場淅淅瀝瀝的雨,不一會兒便停了。積水順著黛青色的瓦片滴滴答答下落,掉在長廊的青石板上,聲音顯得尤為清晰。
謝鏡淵手握兵權,卻也功高震主,誰也不知皇帝對他的態度到底是親是近。倘若說寵愛,皇上卻偏偏將他賜予楚熹年那個紈絝子弟做男妻,若說不寵愛,楚家到底也沾著個皇親國戚的名頭,還是有幾分體面的。
一千個人嘴裡有一千種說法,但帝心難測,誰也不知道事情的真相。
將軍府守衛森嚴,門外站著佩刀值守的玄甲衛,個個眼神冰冷,從裡到外都冒著寒氣。九庸雖是謝鏡淵心腹,卻也需在外間卸了佩劍才能進入內閣。
“主子,探子今日傳了消息來。”
空氣中彌漫著一股濃重的藥味,苦澀刺鼻,揮之不去,是常年用藥材熏染的結果。九庸卻習以為常,面不改色的從袖中取出一卷密信,雙手呈遞給了書桌後坐著的男子。
雕花紫檀桌的一角置著燈燭,微微晃動一瞬,將那名男子的容貌照得清晰分明起來。眉飛入鬢,眼尾細長,瞳仁妖冶又暗沉,看起來有幾分像狐狸,卻又更似寒潭中遊弋的黑蛇。
極美的半張臉。
然而當男子從陰影中略微抬頭時,昏黃的燭火將他另一半臉照得清晰分明起來。只見幾道猙獰的疤痕明晃晃落在右邊側臉上,像是被誰狠劃了數劍似的,看著讓人心驚。
白壁蒙塵,美玉生瑕,不過如此。
謝鏡淵並不拆開:“曲陽候府的?”
九庸低頭:“是。”
謝鏡淵確如外間傳聞,重疾纏身,一副病入膏肓的模樣。他用白帕掩唇,壓住胸腔間撕心裂肺的低咳,而後喘了口氣,問道:“怎麽,他們家想退婚?”
九庸一時不知該如何回答。
謝鏡淵見狀抬眼,終於拆開密信,卻見上面記述了楚熹年被家仆帶回曲陽候府之後的事,事無巨細,就連佛堂裡說過的話也一字不差寫了上去。
“他以真心待我……?”
謝鏡淵看見這行字時,微不可察的頓了頓,他對著燭火抖了抖紙張,也不知品出了什麽樣的意味。最後將手中的白帕扔至一旁,上面有一團濃重的血痕,隱隱透著烏黑。
九庸抬頭,睨著謝鏡淵泛著詭異青紫的嘴唇道:“聽說明日曲陽候夫人便會攜楚熹年登門,想來是賠罪的……”
是賠罪,而非退婚。
也是,區區侯府自然不敢退皇上親賜的婚。
而謝鏡淵自然也不能。
一個重疾纏身,不能再帶兵打仗的將軍,和廢人有什麽兩樣?地位又如何比得上昔年榮光?
謝鏡淵又是一陣低咳。他以拳抵唇,壓下喉間湧上的腥甜,垂眸盯著那張紙,看也未看九庸,聲音沙啞:“他們要來,便讓他們來吧。”
曲陽候府不過是眾多沒落貴族中最不起眼的一個,只是因為楚熹年這個混帳公子哥兒,故而才在京中有了許多廣為流傳的“談資”。
然而謝鏡淵的境遇如今也好不到哪兒去,堪稱如履薄冰。
自先皇后故去,太子境遇一直不佳,前些時日惹了陛下不悅,更是被禁足在府中,至今未出。甚至有傳言說皇帝有廢太子之意。
謝鏡淵是太子的左膀右臂,多的是人想除掉他,這場賜婚也不過是宮裡那些女人下的一盤棋,不僅能安插一個棋子進來,更是一種折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