馬車裡還有一個亭歌,見到我時,雙眼淚汪汪,喊了聲“公子”,就抱住我哭。
宮中車夫將我們送回薩家。
家中父母仿佛早就收到消息,一到內室,阿爹就將我緊緊抱住,用力之重,竟讓我也感到一絲窒息。他沒有哭,只是一下又一下捶打我的肩膀,不敢用力,卻又停不下來。
每一下捶打都如此沉重痛楚。
沉默無語,是因為語言無法表達一個父親對兒子的思念、擔憂、埋怨、不舍、自責與痛苦。
最終所有複雜情緒都凝為一句話:“回來了,回來了就好啊。”
我歎息般閉上眼睛。
對不起,父親,人生天地間,我亦是過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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回到薩家的幾個月,過得倒是太平。
琅朝換了天,朝中人心浮動卻又一片寂靜,群臣仿佛忘卻幾月前的爭吵,盡心配合魏王處理各地政務,后宮也安靜得宛若不存在。
監國大臣魏王薩維蔓,素有賢名,雖然代理國政,幾個月卻從未有半分逾矩,上朝時隻坐在鳳座下首,議事時也多采納肱骨老臣的諫言,自己絕不輕易做主。
群臣對她頗為滿意,只看宮裡情況,若陛下真有個好歹,就該魏王上位。
這些消息都由我娘帶回家,因為我的事情,她在朝中更為沉默,凡事都附和同僚。但嘴巴不動,耳朵和大腦卻一直用著,回到家後也不隱瞞我。
“聽聞三郎午門擊鼓時,就知道我兒不俗,胸有溝壑,心有成算。”
我娘眼神溫柔,不僅是長輩對小輩的疼愛,更像對待心智持平的同伴。
“我膝下只有你們三個兒子,沒有女兒,娘也不後悔。你大哥穩重守成,二哥善良真誠,至於你,更是謀略骨氣不遜巾幗,”她給我倒了杯茶,告訴我,“魏王遣人刊印的《太宗隨記》已經發到京中百官手中,扉頁就是薩神仙的畫像。”
我拿茶杯的手頓時僵住。
我娘歎了口氣,溫聲問道:“三郎,娘隻問一次,你可以不答。”
“你是他嗎?”
“……是。”
房內一片沉默,我該慶幸阿爹不在,否則他必然接受不了。
阿娘輕輕按在我手上,聲音輕柔卻堅決:“抬頭看娘。”
我緩緩抬頭,對上那雙悲傷又釋然的美麗眼眸。
“你是薩仙人也好,是三郎也罷,有件事永遠都不會變,這輩子你就是我們的兒子。”
“娘……”對不起。
“無論你要做什麽,我和你爹都會支持你,”阿娘笑起來,歪頭道,“我畢竟養了你那麽多年,從小你下定決心要做什麽事,就都是這種態度。什麽也不說,卻誰也攔不住。”
我沉吟片刻,反握住母親的手,堅定道:“目前還不需要幫忙,我是說真的,現在不是時候,還要等一等。更何況,我雖然閉門不出幾個月,家門口監視的人卻一天都從未少過。”
“之後也確實有事需要您幫忙。”
阿娘頷首,把今日朝堂之事轉述給我。
“南方鬧事,魏王派宗室薩之行作為欽差巡查?”我挑眉。
有點意思,看來魏王在盡力拉攏幫手。
當初薩之行差點被過繼給先帝,卻因為二十五出生,被退回給宗室,心中自然不甘。
雖然同為宗室,但我們這一脈隔得太遠,權勢大大不如從前,我娘做到禮部尚書已是幾代內最大官職。而薩之行不同,她的外祖母是琅成帝幼子趙王,若按照順位繼承,她也能排進前五。
趙王一脈執掌宗室大權,是宗室之首,拉攏薩之行,就是魏王在爭取宗室支持。
她太過年輕,屁.股坐不穩,所以才不敢立刻弄死二十五,她需要更多時間和幫手。
只是時局有變,當今陛下繼位十九年的好風水已然結束。
幾天后,阿娘下朝回家,擦去滿頭汗水,神色焦慮,告訴我三件朝中大事——
一則,北方夷族異動,三十歲的伊渾可汗野心勃勃,兵部急報,南院大王阿魯齊在琅朝邊境集結兩萬騎兵,應該是伊渾可汗的先鋒軍,探子來報,王族大帳也在移動。
二則,南方天熱,燒死大片秧苗,臨川河水源乾枯,本就收成無望。若趕著第二波插秧還好些,然而,欽差薩之行卻縱容南郡官員盤剝百姓,打著為北方戰事籌集軍餉的幌子,為自己朋黨斂財,激起民.變。
三則,宮中傳來消息,二十五傷勢過重,太醫院已然無計可施,大約就在這一兩天。
“琅朝太平了十數年,除了十幾位老臣外,其他臣子都沒應對危機的經驗。更何況,這一來就是三件大事,群臣都有些驚慌,魏王臉色也不太好看。”
我娘趕忙喝了兩大口茶水潤嗓子,顯然朝中大事,讓她顧不得再保持“沉默是金”。
“若是陛下在這個關口仙駕,朝廷怕要徹底亂了,魏王畢竟年輕,雖有賢名卻無威望,難以服眾啊。”
“一旦朝廷亂了,天下也就跟著亂了,伊渾可汗揮師南下,只在一兩月。”
她看向我,欲言又止,最終還是直接道:“三郎,你如果有什麽辦法,現在拿出來吧。”
我又給她倒了一杯涼茶,笑吟吟道:“阿娘莫慌。”
“有我在,這天下,亂不了。”
“煩請阿娘入宮稟報魏王,她要的國師,今晚就能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