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又是為何?”
“九幽大人說過,四娘想再見到我,除非散盡一身鬼氣。他說這話時看著我,想來也是說給我聽的,所以我求他別告訴四娘,若四娘知道我就在身邊,必然會照做。”
綠四娘終歸不太信任九幽,哪怕他說了這個辦法,在沒有景程的準信前,她也不敢隨便散去修為,因為只要這麽做了,她一定會魂飛魄散。
原來如此,倒是我多此一舉了。
“主人家不必煩心,四娘找九幽大人已經是二十年前的事情了,如今我即將消散,也是一樣的效果。終究是我私心太重,想多陪陪她,讓她又多尋了這麽長時間。”
“今晚吃到這碗清湯面,我已無遺憾,是該和她道別了。”
他捧著面碗,像是想起什麽似的,終是笑了起來。
我沉吟片刻,還是把景程的話轉告給綠四娘,後者淒然笑道:“原來如此,竟是如此……這樣也好。”
她看向空白處,腦海中想勾勒出他當初的模樣,卻發現怎麽也記不清了。
畫下來的畫像,終究不是那麽像;記下來的文字,終究無法代替親歷。四百年找下來,支撐她的也只剩下了一股執念。
綠四娘垂眸,再次向我和灼華盈盈一拜,輕聲道:“今夜叨擾主人家,我們也該走了。”
“且慢一步,我還有些事想問。”
綠四娘頷首,聽我開口道:“小歡喜佛……究竟是什麽?”
聽著不像什麽正經玩意兒,難道慈悲寺的禿驢們信這個?
綠四娘聲音輕軟:“四百年前,盛國上下信奉的此佛,佛像為男女兩尊,其中男身為法,女身為智慧,兩佛相擁,表示法與智慧雙成,相合為一人,喻示法界智慧無窮。”
“佛說“色即是空”,所以,小歡喜佛的信徒修煉靠明妃,先以欲勾之,後令入佛智,以愛/欲供奉魔王,感化後將他們引到佛的境界中來,達到‘以欲製欲’目的。”[1]
……果然真的不是正經玩意兒。
“你說四百年前,現在沒人信小歡喜佛了嗎?”
“很少了,妾身也不懂這些,只知道九幽大人厭極了,抓到一個信徒便要開膛破肚,令他們哀嚎致死。”
反倒是對慈悲寺的和尚,都是直接殺了。
“慈悲寺自然不信小歡喜佛,他們大殿上供奉的是大慈大悲佛,向來視歡喜宗為邪魔歪道。北盛還在時,慈悲宗被歡喜宗逼到南楚深山裡。”
世人誰不愛享樂,苦修終日,還要舍己度人,怎麽比得過歡喜成佛?
“為何九幽鬼王會針對小歡喜佛,歡喜和殺人並無衝突。何況,沉迷享樂之人,不是更容易殺?”
綠四娘遲疑片刻,壓低聲音:“妾身活得久些,雖不愛與厲鬼相交,但也聽說一二:九幽大人在成為鬼王前,曾是上界佛子,大慈大悲佛的首徒。”
所以就算叛出慈悲宗,但依舊看不上歡喜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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齊國之都,鳳眼城。
鬼軍兵臨城下,齊國皇室苦苦支撐,提前請來了青雲宮道長和慈悲寺大師。前幾日還好,高人出手,滅除大量厲鬼,還重傷一位黃泉鬼將。
然而,還不等人類放下心來,九幽鬼王便親自出手,將所有希望打得粉碎。
凌雲道長被當場格殺,苦悲大師也身受重傷,勉強被接應回城。
“天下竟無一人可阻攔九幽鬼王?!”齊帝仰天悲歎,“天要亡我人族。”
殿上大臣紛紛跪下悲泣,鳳眼破城,東齊滅國,他們全家老小都要陪葬,無人可以幸免。
“諸天神佛竟也眼睜睜看著鬼王屠滅人族?”齊國太子悲憤地看向盤坐殿中的大和尚。
東嶽大帝,大慈大悲佛,九天玄女……祂們又去了哪裡?還是真如父皇所言,是上天要滅亡人族,只是要借助鬼王之手?
“皆因眾生業力深重,才致有此果報。”苦悲大師沉聲念誦佛號,“慈悲救世,舍己度人,貧僧只要不死,便不會讓厲鬼入城。”
但他要是死了,也就沒辦法了。說到底,鬼王是受業力所感,才會降臨於世,這是因果報應,天道輪回,神佛也不能隨便插手——
前朝滅亡以來,諸國戰亂不斷,百姓十不存一。
又遇到千年難逢的饑荒,以致盜匪橫行,人相食。
北夷入侵,劫掠中原,百姓淪為兩腳羊。
即便到這個地步,北盛依舊歌舞升平,人人供奉小歡喜佛,逼迫百姓賣女為明妃。
彼時,世尊已經料到了有此果報,不忍人界生靈塗炭,派遣座下大弟子普度世人。
佛子降生北盛皇室,長成了受人愛戴、才華橫溢、慈悲心腸的慶宇太子,他改革強兵,鼓勵耕織,抵禦北夷,懲治貪吏,打壓歡喜宗,禁止童女賣為明妃和勾欄女子,查封大街小巷的暗門子。
結果卻是……佛子入魔,九幽鬼王生。
城門外戰鼓擂動,鬼軍又開始攻城了,東齊皇室紛紛看向閉眼合十的苦悲大師。
“貧僧這便出城迎敵。”苦悲大師平靜起身,往外走時,拉出一道孤獨而憔悴的長長身影。
重重疊疊的屍山骨堆上,立著一位白衣青年,額間一點朱砂,眉目如畫,氣質溫文,神情悲憫,在血海滔天的陰森鬼氣中,他全身上下卻一塵不染,望之如沐春風。
苦悲大師雙手合十,向九幽鬼王行禮:“師叔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