趙白魚欲言又止:“太后……”
太后驀地握緊趙白魚的手,打斷他的話,兀自看路,其實看不清了,但有太監宮女在前頭看著路況,便不怕絆倒。
“先帝不是一個好父親,哀家也不是一個好母親。”
趙白魚直覺接下來不是他能聽的,抬眼望去,太監宮女眼觀鼻鼻觀心仿佛聾啞人。
他開口:“太后說笑了。陛下自登基以來宵衣旰食,且英明神武,朝堂內唯才是用、從諫如流,朝堂外開放商事、平定西北,開疆拓土,創下不世之功——概因先帝和太后以身作則,良工心苦,才有明君出世,才有如今的四海升平、太平盛世。”
太后露出瞧不出意味的笑,低聲說:“趙卿越來越圓滑,像朝堂裡的三公九卿。”
趙白魚:“微臣句句發自肺腑。”
“你呀,”太后歎氣:“你不喜歡皇宮,子鵷也不喜歡。”
話題跳轉太快,趙白魚眼皮一跳,直覺接下來才是重點。
“昌平自私,皇帝自我,沒人比哀家更懂自己的一雙兒女是什麽樣子。當皇后得守好皇后的本分,當太后也得守好當太后的本分,所以很多事情明知不對,哀家不願意也不能跨出那條線去糾正,以至於釀成一個又一個的苦果。趙家是一個,你是一個,先皇后和東宮也是一個……那一個接一個的苦果就在我的心裡翻啊滾啊,苦得我輾轉難眠,痛徹心扉。而現在,皇帝又打算一意孤行,再釀一個君臣不睦、父子相殘的苦果出來,可哀家這次不打算坐視不管了。”
趙白魚驀然停下腳步,看向慈明殿的大門。
太后也停下不動,良久之後,發出沉重的歎息:“你是好孩子,是哀家這輩子見過最好最聰明的孩子,若折戟深宮,實在痛心。”
言罷,她便放開趙白魚的手進慈明殿。
進去之前,留下一句話:“皇帝不會容忍大景皇后是一個男人。”
獨留下趙白魚一人靜立於月色之下,片刻後,有太監出來遞給他一盞燈。
趙白魚提著燈,循著明月出宮。
***
家宴結束,元狩帝留下霍驚堂,殿內宮妃和知事年紀的皇子都不約而同看向鄭貴妃、晉王,二人倒是面色平靜地告退。
瞧不出來,挺沉得住氣。
到了文德殿,元狩帝說:“過兩天,朕便齋戒,到南郊去祭天順便躲個清閑,十天半個月不回來,但朝中不可一日無君,你來監國。”
霍驚堂:“向來由儲君監國,臣沒名沒分、無才無德,擔不起監國大政。”
元狩帝不悅:“朕說你能你就能。”
霍驚堂:“臣領命。”
元狩帝:“朕吩咐你做點事,你別一天到晚找借口推——”愣了下,突然轉身,不掩詫異:“你答應了?”
霍驚堂:“您要反悔,現在還來得及。”
元狩帝心喜,哪可能反悔?
他快走兩步握住霍驚堂的臂膀用力拍兩下:“早該如此!朕難道會害你?朕所做的一切都是為你好!最好的東西都該屬於你,天下都是你的,你遲早有一天能明白朕的拳拳之心。”
霍驚堂笑了。
“謝陛下厚愛。”
元狩帝深感欣慰,他就知道子鵷從前種種不過是置氣,天下無不是的父母,何況他所做的一切都是為了給子鵷鋪路,天底下也沒人能拒絕九五至尊的位子!
“你放心,朕一定會給你和你娘應有的名分!”
宿願樁樁件件的實現,元狩帝無法不快慰,曾經眼睜睜看心愛女人被嫁給最厭憎的兄弟,沒辦法讓最疼愛、最得意的兒子名正言順地喊他,還必須看最出色的兒子跟最厭惡的靖王父慈子孝,必須將儲君之位給予他一點都不喜歡的女人所生的孩子,給那些處處不如子鵷的皇子!
忍了那麽久的氣,鋪了那麽長遠的棋局,宿願終成,怎能不快慰?
“朕許久沒和你秉燭夜談,把酒言歡,不知子鵷棋藝退步沒有?”
霍驚堂:“嚴師出高徒,我棋藝是您教的,哪敢退步?”
元狩帝哈哈大笑,當真拉著霍驚堂下棋下到半夜,期間拷問一些朝堂政事,見他對答如流才心滿意足,便又將朝中一些更為隱秘的關系細細掰碎說明白。
尤其提到趙家人。
“一個趙白魚便叫他們分崩離析,人心不齊,承玠也沒了昔日雄心,少了三分宰相城府。宰相門生無數,若要重用這些青年才俊,則難免成朋黨。他日你為儲君,且尋個理由罷了他。”
提及如何處置陪同二十多年的臣子,元狩帝沒有半點手下留情的意思。
霍驚堂不回應,下了顆黑子堵死元狩帝的白子,令他收回發散的注意力,專注於棋盤上,便也沒發現霍驚堂從頭到尾都是冷靜自持、不感興趣的模樣。
***
去西郊前一天,元狩帝在鄭貴妃宮裡度過。
一大清早,鄭貴妃接過象牙箸替元狩帝布菜,便聽元狩帝提起西郊之行,聽到他說“你也去”的時候,手一顫,象牙箸直接落地,嚇得她立刻下跪。
“陛下恕罪。”
殿內一片死寂,太監宮女大氣不敢出,誰都不明白鄭貴妃這些時日為何總表現得一驚一乍,以前布菜時也摔碎過碗,討個饒、撒個嬌便也過了,怎的這次怕得瑟瑟發抖?
“起來。”元狩帝放下筷子,胃口都沒了。“你陪著太后念經誦佛就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