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步一侍衛,五步一婢女,左右還有李得壽和女官,營造出來的氣勢比趙白魚在宮裡見元狩帝還威風。
“江西漕使趙白魚見過公主。”趙白魚拱手行禮。
昌平輕慢地打量趙白魚,對上那雙唯獨像謝氏的眼睛便有些厭惡地皺眉,食指輕敲著欄杆,慢聲慢氣地問:“連續數日求見,是得罪了糧商,來找我出面求情?”語調裡有點漫不經心和譏諷。
趙白魚不卑不亢:“公主不也在等我?”
敲欄杆的動作一頓,很快恢復從容,昌平笑了聲:“我不喜歡賣弄聰明的人,尤其不喜歡站著求人的人。”忽地冷臉:“送客。”
李得壽:“請。”
趙白魚的腰背總是挺得很直,像一杆寧折不彎的青竹,此時穿著白衣,被勒出精瘦的腰身,登高處而微風拂過,廣袖飄飄,衣袂渺渺,便有靈清雋秀的風姿。
而他面對自出生起便沒再見過的生母,闊別二十年第一次見,沒有崩潰痛哭,被冷淡甚至是敵視的態度針對,也沒失態控訴,仍是雲淡風輕,鎮定從容的模樣。
樓台上的婢女不知不覺被吸引,頻頻投去目光。
“畢竟求人該有求人的樣,端得高高在上的,的確讓人討厭。”
昌平:“原來你還有自知之明的優點。”
“所以我不是來求人的。”趙白魚笑笑說,“就是單純來見你,看一下當年橫刀奪愛,毒害婦孺,蛇蠍心腸的人是什麽樣子,現在坐鎮兩江,玩弄權術,呼風喚雨,又是什麽樣子。仔細看來,還是兩個眼睛一張嘴,沒什麽稀奇的。”
女官一臉怒容:“放肆!”
李得壽抬手就要抓住趙白魚的胳膊將他扔出去,昌平表情冷漠,和一臉笑容,雙眼冰冷的趙白魚對視,施施然開口:“退下。”
其余人還未反應過來,倒是李得壽率先收回手,女官則令樓台內婢女和侍衛都退到外面,只剩下昌平和趙白魚。
“你應該叫我娘。”昌平直勾勾地盯著趙白魚,明豔的笑容扭曲著某種快意。“你恨我?”
趙白魚:“沒有恨的必要。”
昌平不信,但趙白魚的目光平靜冷漠,不是刻意營造出來的意圖刺傷他人的冷,而是看陌生人、看花草樹木的冷漠無感,他的確不恨她,當然也沒有多余的愛。
對闊別二十年的‘生母’,竟是無愛無恨,毫無波瀾。
昌平陡感不悅,“冷心冷肺至此,還有人誇你菩薩心腸,是他們瞎了眼還是你太會裝?”
“我是善是惡都跟您沒有多大的關系,我無意與您剖心跡,您也不用頂著我生母的名頭在我跟前耍威風。”趙白魚還是笑笑的模樣,溫聲細語地說話,不知情還以為他在和關系很好的人聊天說笑。
一口一個您,看似尊敬,實則話裡話外全是刺骨的譏誚。
昌平頭一次覺得被尊稱‘您’很刺耳,原本平靜的心頭霎時拱起一團團怒火,鳳仙花染就的指甲深深插1進掌心。
趙白魚的冰冷讓她想到趙伯雍,他時刻的從容溫言但尖銳的言語又讓她想到謝氏。
“如果今日之後,傳出你氣暈生母的謠言,前途會如何?”昌平不吝於釋放惡意。
“我以為您不會被情緒裹挾。”趙白魚語氣遺憾,忽地笑了聲:“你以為我今天是來跪你?”
昌平猛地拉下臉,面無表情地回望。
“‘官拜商,不要命了可以這麽乾,但趙白魚有點小聰明,所以他會主動來拜我’……因為你代表兩江的勢力之一,雖然和贛商聯手對付我,可是只要我向你低頭就代表我趙白魚向兩江官場和贛商認輸,而我跪你,不過是子跪母,天經地義的事兒,既能名正言順地低頭,又躲過被口誅筆伐的劫難——是這麽想的?”
昌平難看的臉色就說明趙白魚說對了,趙白魚的聲音因此更輕了。
“我跪你,你很暢快吧?”
憎惡的情敵的小兒子認賊作母,怕是平生最快意的時候了。
“很遺憾我永遠不可能跪拜你。”
不為任何人,只為了最無辜的趙白魚,此生永遠不會跪拜昌平公主,哪怕只是虛與委蛇。
“不過只要我今天走出公主府,贛商就會知道我們母子情深。”
‘母子情深’四個字加重語氣,果然惡心到昌平。
昌平有些疑惑:“我隨時能把態度坐死到底,你憑什麽覺得贛商信你而不信我?”
“因為你們有根本的利益對立關系,而我隨時可以倒向任何一方。欽差到來的消息很快就會傳開,威脅兩江的人就不會再是我,自然而然憂慮你和我聯手吞並他們。”趙白魚心情愉悅,拱手說道:“多謝款待,不必相送。”
言罷就轉身出樓台。
李得壽擋在他跟前,昌平揮手,這才讓開。
目送趙白魚的身影消失於亭台水榭間,女官來到昌平公主身邊說道:“就這麽放過他?”
“他看透了我,我沒看透他。”昌平蜷著手指,臉上浮起不確定。“他為什麽氣定神閑?”
女官:“他把來查他的欽差當救命稻草?”
“不是。他沒那麽蠢,欽差到來能改變什麽還是個未知數,趙白魚明目張膽地利用我,篤定贛商會相信他跪了我,告訴他們他低頭了——這麽容易拆穿的謊言,他為什麽胸有成竹?如果是借我擺脫困境,不應該和我虛與委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