夾在他二人之間的男子連忙應聲退開,後頸處的黑線早已消隱,到手的鴨子就這樣飛了,蘇紈頓時怫然不悅:這死病秧子發哪門子瘋?是那姓邵的總不要臉地盯著他瞧,他要氣惱就該去找他的不痛快,偏要來壞自己的好事!
他反客為主,一把拽緊徐清翊的手腕壓製在桌下,身體以一種親昵的姿勢朝他靠過去,在他耳邊低聲道:“你這麽聰明,莫是看不清他後頸有東西!”
其指節恰好用力握在之前小鬼咬下的傷口處,劇烈疼痛傳來,血液頃刻滲透衣袖,徐清翊咬牙皺眉,愣是忍著一言不發,目光卻掃了眼退下去的那人:在入席中途他就察覺到邵昶脖子後邊生出幾縷黑色細線,沒曾想不只是他,他身邊的人也有這類怪象。
不對,他早該想到的。
這個念頭一起,他緩緩垂下眼,眼底好似飄著層迷霧,望著被掐住的手,胸腔突然翻騰起層層疊疊的窒息感來,像有一根帶著刺的繩索沒來由地絞緊了心臟,他分明不該阻攔他的,卻偏偏還是抓住了他的手。
“你不會以為我對他那情郎有什麽非分之想罷?”
蘇紈的唇停在他耳廓邊,吐出陣陣溫熱氣息,墨黑眼仁輕微斜睨,輕蔑地笑了笑,“那未免也太小瞧我了。”
這句話彷如平地波瀾,令他身體一僵,原先心口湧起的灼燒疾速褪去,留下冷卻後冒出的絲絲白煙,一時他似乎不知怒從何起,又因何而生。
見徐清翊眸色暗下去,蘇紈懶得揣測他在想什麽,他將手搭在他椅邊,抬眼幽幽望向邵昶,笑裡帶著戲謔:“邵兄,所謂弱水三千,隻取一瓢,衿禾郎君的酒,該留給鍾意之人賞味。”
“此言極是。”邵昶以笑作賠,本叫衿禾上前試探,好暗取人心,結果大不如他意。
收回握緊徐清翊手腕的手時,余光掃視到他衣袖上多了灘血漬,蘇紈想到那暗箭傷人的小鬼,皮笑肉不笑道:“在下不勝酒力,攜良人先行告辭,諸位慢用。”
“與君一見如故,相逢恨晚,後日再約亭台小酌如何?”邵昶聞言起身作揖。
“多謝邵兄盛意,得空自會相赴。”
蘇紈回目遞給徐清翊一個眼神,隨後大步出了雅間。
見他二人前後腳離去,邵昶面上浮現一抹惑色,若有所思道:“還真是奇怪,原以為他極容易上鉤呢……”
廊外空蕩蕩,板頂的幾盞蒙了灰的紅燈籠燃著枯舊的光,在牆面打下乾涸到已經開裂的血影。
素白與殷紅一前一後,不緊不慢,在斑駁散碎的光影裡穿梭。
“此番離席,意欲何為?”
“來到這地方的人,大都是為情拜鬼,求個此生相守,雖不知那邵昶到底是一開始就把真心看作兒戲,還是後來喜新厭舊,但他既然在我眼前對你展露癡迷之意,且讓他那情郎於我投懷送抱,想來是看出你我貌合神離,才敢如此行事。”
蘇紈停下來,遙望盡頭軒窗,窗外漆黑一片,不見星月,大夜彌天。
他眼裡倒映著血一樣的黏稠的燈火,去看徐清翊輪廓深刻瘦削的臉,忽是半眯起眼睛,露出散漫笑意,再從衣兜裡掏出圓潤冰涼的玉盒放在他手裡,“戲中人最是難演。”
玉盒瞧著眼熟,想到前幾日,徐清翊記起這是在房內用過的膏藥:“你怎會有這個?”
“想著此行未知,以備不時之需,”他朝他袖上的血跡輕輕一瞥,“要我說,反正邵昶都看出你我貌合神離,嫌隙暗生,加上他對你有心,不如後日你去亭台赴約,好詐一詐他。”
見徐清翊抬目看他一眼,蘇紈替他挽起袖子,露出手腕上可怖的兩道傷痕:“你可知要如何詐他?”
徐清翊隻仰臉盯著他棱角分明的臉龐,能見他一雙狹長眼眸裡的柔和被扇骨似的睫翼傾斜遮擋,余下半輪玄燭,就這樣沉默地看了會兒,他認真道:“擊其項至昏,卸衣以看究竟。”
“?”
蘇紈揭開藥盒蓋子的動作頓了一下,掀起烏黑長睫與他對視,旋即揚唇笑了起來,乍然成了這堆枯舊顏色裡唯一的明豔,他把藥膏遞給他,“師兄,你還是好生養傷為妙。”
連這種直接把人打暈再扒衣服一看究竟的法子都想得出來,看來這家夥哪怕中了情思蠱,也始終是個無關風月的人,若是叫他去大抵是弄不清這黑線為何物了,不過……風花雪月之事不就正在眼前嗎?
想到邵昶攬「美人」入懷的情景,他瞟了眼二樓的雅間,繼而踱步走了回去。
穿梭過凝結的墨紅色燈影,他步履輕盈,似披著墨衫的烏鵲靜靜停至門前。
大門並未關緊,隨意一陣風就能將它推開一條縫隙,加上長廊無聲,顯出屋內的聲音格外惹耳,恰是沾了滿園春色,才可作蝕骨銷魂。
烏鵲黑如點漆的寒眸窺望進去,無視交疊玉色,旖旎豔景,隻凝視玉色背面的黑線攀爬,好比本身就長在體內的血管悉數凸起,根根浮在上空,逐漸形成一張詭怪的骷髏面。
三色交纏的玉影渾然不覺,難分難解,越發在欲望裡淪陷,附著在背部的骷髏面就變得越凶戾,隻待將活人的生氣吸取殆盡,到最後留下一具乾枯的皮囊。
瘦長白影跟著往裡探來目光,清眸裡隱現屋內歡情豔景,即刻眉間一凜,視線落在清晰可見的骷髏面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