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是不是後悔救我了?”
蘇紈站在他二人身側,聽少年離開前這樣問道。
還沒等莫秋折回答,他先冷冷地說:
“是你自作多情,我根本不稀得你救!”
為守住那可憐又可悲的自尊,讓這人對他多一些恨,使他心裡好受些,他不惜把這人的一腔火熱,用冷水潑成了只會發出「嘶嘶」慘叫且冒著白煙的焦炭。
他們教他自尊自傲,把他捧得凌雲至高,卻沒有人教他,要溫柔回報和接受別人的善意,以至於他把別人的善意,看作自己實力不夠的恥辱。
少年高傲地揚起頭,用自己不會收斂的鋒芒,悄無聲息的在那人心裡插上了一把刀。
難怪,莫秋折如此恨他。
碧空如洗,萬裡如雲,雀鳥欲翱翔之際,凶猛蒼鷹破空衝出,伸出利爪將其撲倒,用尖喙撕咬它的羽毛和皮肉,硬生生折斷了它的翅膀。
斷了翅膀的鳥,該怎麽重新回到蒼穹?
蘇紈於原地巋然不動,望著四周景致不斷變換。
那人當年不過十三四歲,唯一鍾情之物,是自己手裡的那把劍,他也曾英姿颯爽,奮發踔厲,發誓要做這道界之內舉世無雙的劍修!
可如今,卻只能費力拖著沉重的義肢,扶住桌椅艱難地前移。
恰巧原主奉師命禦劍來探望,一見那人滿頭大汗的模樣,冷嘲熱諷道:“莫秋折,你腿斷了就別瞎折騰了,站都站不起來的人,還指望拿劍嗎?”
“我能否站起來,不是你說了算!”
莫秋折任由額邊汗珠滑落,臉上彷如罩上一層寒霜。
“你還真是倔得很!”
原主嘲弄道,朝他腳邊丟來三個血淋淋的腦袋,正是昔日那頭五階魔獸的腦袋,“我說過,當日若非是你阻攔,我定能殺得了它!”
莫秋折看也未看地上那三個腦袋,隻定定盯著他:“你確定當日的你,能殺得了它嗎?”
原主臉皮搐動了下,陰沉道:“你什麽意思?我如今是已結成金丹,但以我當日之力,絕對能致它於死地!”
“你真可笑。”
說完這句話,莫秋折縱聲笑了起來,不知是笑他自我欺騙還是笑自己苦心錯付,笑聲極為寒涼。
被戳了自尊心,他氣急敗壞,惱羞成怒,惡狠狠地揪著這人的衣領,像提著個任人擺布的偶人,重重把他摔在牆上!
這一摔並沒能讓他七零八落,他冷笑著擦了擦嘴邊的血,整理好義肢,繼續搖搖晃晃站起來,拖著身子一點一點地移動。
望著因重心不穩摔在地上,又無數次強忍著痛爬起來的少年,蘇紈走到樹下,拾起了那隻被鷹隼折斷了半邊翅膀的雀鳥,它不斷掙扎撲騰,試圖重新回歸蒼穹。
“要下雨了。”
他瞧著南邊陰雲到來,喃喃道。
為了拿起那把劍,少年時的莫秋折在寒來暑往裡,日複一日,年複一年地跌倒又爬起,摔得遍體鱗傷,卻依舊奮不顧身,一往無前。
鮮少有人知道他所經歷的苦寒,只看他行動自如,與常人無異,就逐漸忘記了他曾受過的斷腿之痛。
少年慢慢將義肢變成自己身體的一部分,好重新拿起劍,追求自己的劍道。
可長老們都在勸他:“修道者,道為本心,武為輔成,劍練得再好,修為低微亦不如人,你該學學赭玄才是!”
連他一向敬重的師尊也說:“無深厚修為支撐,你憑什麽拿起這把劍!”
彼時的原主修為已至元嬰,出類拔萃,令人仰之彌高,南華道內再也沒有人敢明面論他閑言碎語,他也越發得孤傲不群,盛氣凌人,偏獨得掌門及長老恩寵。
他們眼裡的高業弟子,應當是這樣的,而不是像莫秋折,是個只會練劍卻怠於修煉的異類。
大概是站得太高了,原主眼裡的同門皆成了不如他的廢物,他看不起莫秋折所堅持的劍道,找上門用掌風震碎他的劍,用腳狠狠踩在他臉上,尖刻諷刺道:“劍練得好有何用!論修行天賦,你就算修個上萬年也終究是個廢物,根本不配做我師兄!”
憑什麽要靠修為天賦來定天命!他偏要叫這些人看看,他隻依靠一手劍術,亦能奪得大乘!
少年心頭生出一簇不可磨滅的火,讓他咬著牙握著劍,從桑榆晚景練到月落烏啼,從杏雨梨雲練到歲暮天寒,他為自己燒燈續晝,撥雪尋春。
殘冬臘月,數九寒天。
蘇紈站在大雪紛飛裡,用掌心拖著那隻斷翼之雀,靜靜地看著在雪中練劍的人,不出片刻,鵝毛大雪就覆落他滿頭烏發。
他突然想起來,當時在積怨陣眼前,莫秋折為何要冷言冷語支走自己,那陣眼反噬太過強烈,如若在破壞後不能將它封住,其內積攢了數萬隻獸類的怨氣便會毀山滅靈,造成死傷無數的慘痛之象。
這個人用眾人眼裡最瞧不起的劍道,硬生生地以身為屏障,阻擋萬獸之怨,誓死守住了南華道。
他的抱負從不曾改變過,年少時立下的誓言,他用一生來完成了。
掌心裡的斷翼之雀生氣漸無,終究還是沒能重新回歸它心心念念的蒼穹。
他見少年在大雪中煢煢孑立,手中長劍燃著灼灼星火,仿佛即將要消失在這場漫天飛雪裡。
“莫秋折。”
他喚了一聲他的名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