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剛剛那些話不僅是說給沉煙聽的,更是說給徐清翊聽的。
徐清翊恨原主入骨,從他不顧南華道內訌傳聞,在趙余涯面前刻意與自己交手開始, 他就料到這人已暗地裡為自己設了一個局。
他以這幅畫作餌, 目的就是為了讓他們相信那些鬼話,也算給自己鋪一條後路——如果他放棄爭奪掌門之位,離開南華道, 最終會如徐清翊所願嗎?
“賀長老必不允此事。”
說這話時, 青紗帳裡坐著的男子眼珠漸漸黯淡, 纏紗布的手死死絞住錦被,像是要使勁握住好不容易落在手心的一兩縷碎月。
“賀長老?”
蘇紈沒想到他會把這個老家夥搬出來,賀景老兒對他是挺好的,他大概是唯一一個不希望自己離開南華道的人。
但就憑那根桃木杖又能奈他何?
他閑來無趣,用手背拂打一排珠簾, 不緊不慢道:“我要是想走, 沒人能攔得住。”
“我能。”
徐清翊緩緩抬眸, 幽深的眼睛銳利而冰冷,眼角泛著血紅,臉上卻晦暗無光,枯敗如死灰。
這家夥隻想讓他死,連他自願退一步都不肯。
猜到會是這樣的結果,蘇紈自嘲地笑了笑,滿不在乎地轉身,屈腿坐在書案處:“你也不能。”
帳裡漏進一兩點燭光,依偎在荼白的衫袍上,男子彎著細長的頸,青絲緊貼玉色,黑白相映,無意生豔。
“你也不能。”
這四個字像螞蟻似的啃咬著他的心,耳邊充斥著沉重的心跳聲,萬千思緒混亂翻騰,他不知突然湧起的這陣跼蹐不安從何處而來,它們積壓在心底無法消解,令他生出無數個陰鬱的念頭。
攥緊的雙手骨節凸出,他眼底掠過一抹冷厲的寒光:沒什麽不能的,棋局上已擺滿棋子,哪有輕易收手的道理,就算玉石俱焚,他也會不擇手段地將這盤棋下完!
此時從青紗帳外遞進一盤芙蓉糖霜糕:“吃些東西罷。”
望著盤裡的糕點,他壓抑住心頭浮起的種種複雜滋味,拂開帳子就見蘇紈站在跟前,吊兒郎當地拋起藥盒又反手接住,染著笑意的眸落入他眼裡。
沒來由的,他腦海裡閃過昨日那一場親昵溫存,渾身的血仿佛燃燒起來,又熱又燙,使他慌忙從這張臉上別開目光,竭力沉下心臟發出的轟鳴,冷淡道:“無須在我面前裝模作樣。”
蘇紈往他傷口處打量幾眼,將手中的藥膏丟到他面前,拿起芙蓉糕咬了一口:“這不是怕師兄又因情思蠱發作而想不開嘛。”
把盤子放在木凳上後,他轉身朝回走時,且聽徐清翊語帶肅然地說了句:“你最好小心那隻鬼。”
知道他是在說沉煙,蘇紈停下腳步,嚼了嚼口中的糕點:“師兄,天地間的妖魔鬼怪之中,自有優劣、強弱、剛柔、善惡,與世人無異。”
他向前行兩步,指了指立櫃上的畫:“就拿我這小郎君來說,瞧著凶巴巴的,卻是個心思極其純良的家夥!”
話剛說完徐清翊臉色一陰:“與邪祟相結,簡直冒大不韙,有辱師門!”
“行行行,你厚德流光,我辱門敗戶,豈不正好?”
“你!”
他欲言又止,猝不及防被刺哽住了喉嚨似的,終是陷入長久的沉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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黑煙在指尖繞著圈兒,輕輕一吹,化成數隻蝙蝠模樣飛了出去。
“他說的話不知幾分是真幾分是假?”
渾身赤紅的鬼邊琢磨邊道。
黑袍靜靜佇立,巋然不動如山石,眼神落在那幅畫上,看了好久才出聲:“他這樣說,的確有跡可循。”
紅鬼覺得稀奇,不由瞪大了眼:“還真有人能使赭玄道君栽在這「情」字上頭,甚至不受情思蠱的控制?”
“他畫裡畫的確實不是人,而是隻雪雲地魄虎。”
“虎?道界跟獸界不是不共戴天嗎?”紅鬼撓了撓耳朵,“難怪他說身份天差地別,修道者與獸族結為眷侶可謂是荒唐至極,那鶴懸真君要帶他回去受罰也說得通。”
黑袍聽完冷笑一聲,陰陽怪氣道:“鶴懸真君可沒少乾這種缺德事。”
“閣主,接下來如何行事?”
“骷鬼池的事你都看見了,想要取他性命,需先破他金身。”
黑袍語氣陰冷,顯然不懷好意,“他那師弟也是有骨氣,怎麽折騰都不肯透露半個字。既然前陣子雀印羅門的老東西全身筋骨盡斷,仍說不曾騙我,不妨再信他一回,正好赭玄道君的半魂不還鎮守在浮玉山嗎?”
“心魂損毀,金身自破,再殺他就易如反掌,閣主實在高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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是夜,昏昏沉沉中只要一閉上眼,就會被強行拉進夢魘裡。
同樣是秦樓楚館的豔景,笙歌鼎沸亦蓋不住無限春色,男子紗衣半褪,面頰飛起胭脂紅雲,骨子軟得醉倒在人身下,好進入一場雲雨。
徐清翊神色漠然,視眼前景象為無物,沒了情思蠱干擾,一切不過就是虛無幻夢,亂不了他的心神。
只是此象來的蹊蹺,他方轉眼,路邊已掛滿各式各樣的花燈,老少婦孺跟在花車後方行遊,爭相去接從花車上落下的花瓣。
在四街中立著用上萬根竹枝扎成朱雀燈,畫紙繪色精細,眼珠更是由曜石打磨而成,一眼望過去栩栩如生。